“殺!!”一聲令下,所剩無幾的寒鴉將士們紛紛抄起卷刃的刀劍,一起朝著對面的狼崽子衝了過去。
如此懸殊的局勢,雖然每個人都已知道結局,但寒鴉小隊卻無一人退卻,無一人猶疑。與其是上陣殺敵,莫如說是慷慨赴死!
雙方再次交兵,戰場瞬間重新回到一片慘絕之中。白刃碰撞聲、喊殺聲、慘叫聲和周圍的風聲交織混雜在一起,不絕於耳,如同一曲壯懷激昂的悲歌。
那黑衣人不慌不忙,手中的馬刀舞成了一片白光,轉瞬間又砍倒了幾個衝過去的魏兵。目睹兄弟們一個個慘死倒地,百裡烽火眼裡滴著血,幾欲失去理智。他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朝黑衣人衝去。
“錚!——”的一聲,兩人的兵刃碰撞在一處,濺起一陣火花。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
百裡烽火使出了平生所學來對付黑衣人,但幾個回合交手下來,他心中的絕望漸漸開始擴散。
為了和敵人拉開距離,百裡烽火已經丟下了劍,摘下長槍單手握住,與敵人交手。他所使的鐵槍為鑄鐵打造,足有四十斤份量,舞動起來勢大猛沉;而黑衣人的兵刃只是一柄普通的馬刀,最多不過兩三斤重,但兩柄武器碰到一處,百裡烽火竟覺得撞在磐石上一般,震得虎口發麻,可見黑衣人的力氣之大。不光如此,這黑衣人的招式就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任百裡烽火如何掙扎,都無法穿透。
別說現在的百裡烽火已經筋疲力盡,一邊還護著百裡駒,即便他處於最佳狀態,也不敢說有取勝的把握。
又一波鬼冥兵衝了過來,百裡烽火隻得停下與黑衣人的交手,應付周圍的雜兵。刀光劍影在身邊不斷閃過,殷紅不時迸濺到百裡烽火的臉頰上。他不知道這到底是鬼冥人的血,還是自己弟兄們的。
縱使百裡烽火身經百戰,如今已陷入絕境的他,也已經失去了方寸。身為大將,他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這一次,他感覺死亡距離自己是如此之近。
他嘶吼著,發泄著,手中的槍已經舞成了一團,觸碰到的人非死即傷。他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多殺一個,再多殺一個——直到救回女兒,或戰死為止。
“父親!!”混亂之中,他似乎又聽到女兒絕望的喊叫聲。
再多殺一個……
“哇!!……哇!——”
突然,一陣哭聲從百裡烽火懷中響起,讓他不禁愣住。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懷中的兒子百裡駒。
是百裡駒在哭,撕心裂肺,恐懼至極。
百裡烽火瞬間怔住。他意識到,這只是一個剛滿十歲的孩子。面對這樣生死存亡、你死我活的場面,小駒已經崩潰了。
看著兒子掛滿淚痕,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龐,百裡烽火如夢初醒,瞬間恢復了理智。他看向周圍,自己的將士已經倒下去大半,剩下的寥寥幾人踏著已死之人的屍體,咬著牙苦苦支撐。
田嬰已經變成一個血葫蘆,渾身浴血,像頭髮瘋的困獸左衝右突,手中握著的兩柄卷刃刀上下翻飛,卻始終無法再前進半步。何閔被兄弟們搶回後早已經昏死過去,而為了保護他,幾個兄弟早死在了對方的刀下。
他又看了一眼幾步之外的女兒,雖看起來近在咫尺,但他已經走不動了。
走不動了……
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黑衣人,面具下的那張臉似乎掛著嘲弄的笑,玩味的欣賞著自己的狼狽和絕望,欣賞著自己的人倒下一個,
再一個。 百裡烽火突然感覺視野有點模糊。他眨了眨眼睛,視野已經變成了一片殷紅。恍惚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百裡瑛絕望的臉龐。她正睜大眼睛,驚恐的瞪看著自己,喉嚨嘶啞而含混的喊著“父親”。
突然,百裡瑛被敵方用套索勾住了脖子。繩子向後一拽,她被拖入了敵方陣營,甚至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百裡烽火握緊的雙拳在滴血。他似乎聽見對手們肆虐的狂笑。
他不甘心。但現在,他必須要做出痛苦的抉擇——否則,自己的人馬,一個也別想回去。他會死,田嬰會死,何閔會死,弟兄們會死。
小駒也會死。
他咬緊牙關,別過了頭,終於向所剩無幾的兄弟們,下達了那個艱難的命令。
“撤退!!……”他用沙啞但果斷的語氣說。陰影爬上了他的臉,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田嬰等眾將士還在廝殺中,聽見主將的命令,頓時都是一愣,仿佛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撤……撤退!?”田嬰嘶啞著大喊,聲音中充滿了不甘與質疑,“瑛子怎麽辦!?”
“我說,撤退!”百裡烽火大聲重複一遍,手中劍鋒一揮,瞪著田嬰的眼珠仿佛要滴出血來,“快走!走!!”
田嬰望著百裡烽火,讀出了眼神中的決絕。他恨恨的大吼一聲,卻也隻得聽令。
“撤!”田嬰對著已經所剩無幾的弟兄,大聲吼道,“掉頭,往南,撤!!”
經過一番淒烈的廝殺,尚能跑得動的寒鴉將士只剩寥寥五六人。聽到主副將命令一下,將士紛紛掉轉馬頭,開始回撤。
萬幸的是,鬼冥的人馬大多在前方,身後包圍圈相對薄弱,撤退相對來說容易不少。黑衣人見幾人想要逃走,竟也不下令追趕。待又有幾個兄弟犧牲後,百裡烽火等人終於勉強從包圍中撤了出來,向南奔逃。
凜冽的寒風灌入已經破爛不堪的戰袍,刺激著百裡烽火滿身的傷口。但他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因為比起心中的痛,身上的傷不算什麽。
他還不能倒下。作為黑崖關的鎮關主將,他還有自己的職責。
最終,五十人的寒鴉小隊隻余下百裡烽火和田嬰等幾騎,帶著受傷的何閔及百裡駒,勉強突出了鬼冥的包圍圈,馬不停蹄向黑崖關方向遁去。
策馬逃離鬼冥營地時,百裡烽火似乎遠遠聽到了女兒的慘叫聲。那聲音似是呼喚,又似是怨恨、似是譴責。那聲音如同一把鋼刀,深深刺進了百裡烽火的心窩。
————
百裡烽火和田嬰各騎一匹馬,分別護著百裡駒和何閔,馬不停蹄向南狂奔。越過狼墳後,背後鬼冥人的聲音終於漸漸小了下來。看來,鬼冥人並未打算緊追不舍。
百裡烽火和田嬰臉若寒霜。兩人一路只是催馬前行,默默不語。
原本是一次成功的偷襲,卻因為兩個孩子冒失的舉動,最終演變成一場慘敗。寒鴉小隊幾乎全軍覆沒,主將的女兒落入了敵手,參將何閔也變成了殘廢,只怕從此再也上不了戰場。
這樣的代價,實在過於慘重。
百裡烽火神色木然,低頭望了一眼懷中的百裡駒。他早已經沉沉睡去——或者是昏了過去。他這才發現,原來百裡駒身上的傷也很重,最重的一處刀傷劈在了左肩,傷可見骨。
看到兒子的慘狀,百裡烽火心中的愧疚湧了出來。他立定馬頭,在原地一言不發,神色黯然。
小駒還好,只怕瑛子……是永遠也見不到了。
一陣悲戚突然從百裡烽火心中噴薄而出。他在馬上搖晃身形,幾欲摔下馬去。
何閔此時已經幽幽轉醒,強忍疼痛下馬,在田嬰的攙扶下,默默來到百裡烽火身邊,撲通一聲跪倒。
“將軍,是……是屬下失職……”何閔眼淚淌下,悲憤的說,“若不是屬下沒有照看好瑛子和小駒,事情不會……不會演變成這樣。害的兄弟們……”
看著虛弱的跪在地上的何閔,百裡烽火實在心中不忍。 這件事若要怪,最應該怪罪的人是自己。作為一軍主將,把未經訓練、卻又無視軍紀的兒女帶上戰場,他對此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見百裡烽火一言不發,何閔隻以為他在生氣,越發感到悔恨。萬般自責之下,他竟拔出自己的佩刀,想要以死謝罪。但下一瞬間,他的刀卻被百裡烽火打落在地。
“你的命,得留著。”百裡烽火聲音中透著一股冷酷,“留著……殺狼崽子!”
“將……將軍……”何閔眼淚洶湧而出,再也說不出話來。
“走吧。”百裡烽火說。
田嬰扶起何閔,幾人上馬繼續前行。
雖然已經遠離了鬼冥人,但百裡駒和何閔傷勢嚴重,必須盡快救治,他們不能耽擱太久。
周圍的荒原安靜的可怕,只能隱約聽到遠處的風聲。一個時辰過後,幾人終於接近了黑崖關。
遠遠望去,路邊的風雪中,大魏界碑出現在面前。那界碑是用黑色花崗岩打造的,上面用魏體刻著“大魏北界”四個粗黑顯眼的大字。看到這塊界碑,便表明黑崖關近在眼前了。
百裡烽火駐留片刻,默默望著這塊界碑。端莊蒼勁的“大魏北界”一旁,歪歪扭扭刻著“保家衛國”四個字。那是百裡瑛此次臨行前,拿自己的“貪狼”刻上去的。當時百裡烽火還因為此事,狠狠訓斥了她一頓。
如今再看那歪歪扭扭的四個字,百裡烽火再也忍不住,眼淚決堤一般淌了下來。他別過頭去,不想讓田嬰和何閔等人看見。
眼淚的滋味,苦澀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