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小白狐當然無從知曉。她知道的只是同伴在相繼死去,一個個被叫做“人”的怪物屠戮殆盡。待她從這場屠殺中稍稍緩過勁來,她身邊已沒有同類了。
母親曾告誡他們,“人”會拿著砍刀、弓箭和鐵矛,在叢林中四處尋覓獵物,他們狡猾多端,極其危險。一旦遇到“人”,要麽躲要麽逃,遲一刻決斷,便會被殺,一刀捅進脖頸中,然後被扒皮抽筋。
小白狐一輩子也忘不了母親的話,因為就在那天下午,母親和四個兄弟姐妹便死在了“人”的手上。而他們的死法,和母親說的一模一樣。
五具已經涼透了的屍體——雪白色的毛皮已經被剝掉,暴露在外的筋肉已經腐爛發黑,向外突出的眼珠早已經沒有了光芒,顯得猙獰、空洞、呆滯,沒有了半點生命跡象。
從那天起,她便恨上了“人”。刻骨銘心的恨。
猛然回想起了那一幕,小白狐的身體隨即戰栗起來。她決定不再想這些悲慘的過往,把精力集中到面前要走的路。她探出耳朵,在空中顫了幾顫,尋覓著細微的聲響。確認兩個“人”確實已經走遠了,她才從灌木中鑽出,繼續上路。
又行了一段髒雪遍地的泥濘路,眼前豁然開闊,小白狐終於來到了那條小溪邊。果然如她所料,溪水已經解凍,遠遠便能聽見水流潺潺的聲音。她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快步朝溪邊奔去。
溪邊突兀立著一塊巨石,足有一棵樹那般巨大,上面覆滿了一層厚厚的苔蘚,似乎比這片森林還要古老。這巨石佇立在溪邊,孤單而怪異,在溪邊投下大片墨黑的陰影。
她快速穿過樹立和小溪間的枯草地,向巨石奔去。
前腳剛剛感受到青石冰涼乾燥的觸感,一團黑影墓地猛闖入她眼角的余光。小白狐全身猛地激靈——她太熟悉那身影了。那是刻在她骨子裡的身影,帶來殘忍死亡的影子。
本能在警告她,危險近在咫尺——是“人”!“人”來了!
殘存的理智沒有讓小白狐立刻逃開。她迅速把身形隱在巨石陰影之下,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往那團黑影的方向望去。
慢慢聚攏的綠色瞳孔中,映出的是一白一青,兩個“人”的身影。
萬幸兩人似乎並未發現她,小白狐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隨著心跳稍稍平複,她的眼眸一刻沒有離開兩個“人”,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兩人一人穿著白色長袍,另一人則身著青色長裙,正在遠處交談著什麽。兩人都是裙裾飄飄,竟漂浮於半空中,周身被一股白色的薄霧所籠罩,在青天和暖陽的映襯下,好似一白一青兩朵祥雲。
對於他們能漂浮在半空,小白狐並未驚訝。畢竟她並沒有見到過幾個“人”,“人”既然是一種可怕的怪物,能提著刀,握著弓,捏著鐵矛大肆殺戮,那他們為何不能飄在空中?
她豎起耳朵聽著。狐類聽覺靈敏,中間又沒有相隔之物,故雖然距離不近,卻依然能聽清兩人的對話。她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至少能從語氣中,提前嗅到危險。
“……你不必再勸我了,哥哥。”青衣女子語氣篤定非常,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我……主意已定。”
那女子朱唇杏眼,風華絕代,皮膚比白狐的皮毛還要白皙,眼波流轉之間,嫵媚中帶著一股不可侵犯的英氣。她一頭披散的秀發直泄下來,竟比自己的身體還長。好在她本就懸浮於空中,
長發才不至於垂到地面。 小白狐辨認不出人的美醜。以人的審美,一定將此女子驚為天人。
小白狐身體一動不動,似乎已和陰影融為一體。她豎著耳朵聽著,女子的聲音婉轉動聽,在空中悠悠回蕩,竟然經久不息,宛若天籟。
青衣女子一句話說完,便把頭側到一邊,神情漠然。
在她的對面,白袍男子表情憂慮沉重。他生得身材挺拔高大,粗眉朗目,同樣披散的頭髮直到腰際,隨著寒風獵獵起舞。
許久,白袍男子開口道:“那若當真天下大亂,你不後悔嗎?”
“現在難道不是天下大亂?”青衣女子語氣淒冷,眼神望著遠方。“倘若唯有經歷混亂才能迎來新生,那就混亂好了。索性亂它個天翻地覆豈不是更好?”
白袍男子並不認同青衣女子,他搖了搖頭,道:“你錯了,女媧。混亂就是混亂。混亂不能帶來新生,只會帶來死亡,和苦難。要知道,死的可都是你的孩子,他們是由你創造的!”
叫做“女媧”的女子卻不為所動,只是冷哼一聲。
“如果消滅魏國的暴政,必須要經歷死亡和苦難,那就隨它好了。混亂和秩序,原本就是相輔相成的兩面。你曾在卦台山畫卦,自是深諳八卦之理,這些道理你應該更加明白。不是嗎,伏羲哥哥?”
她的話冷冰冰的,像是在談論什麽雲淡風輕、閑雲野鶴。不時吹過的寒風撩起她的青色裙裾,發出列列聲響,將她的語氣也吹得輕描淡寫。
白衣男子似還有不忍,但隻女媧一旦心意已定,即便自己也勸說不得,無奈歎道:“罷了!這世間生靈,本就是你一手創造的。你有創造的權利,自然也有毀滅的權利。只是……若真的到了生靈塗炭,餓殍千裡的境地,到時候……你真能不為所動嗎?真的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嗎?”
一股陰冷的寒風從林間鑽過,隱在巨石下的小白狐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她把身體再次向後縮了縮,好讓陰影能把自己瘦小的身子完全掩蓋。
只聽女媧輕輕歎息一聲,思忖良久,方才再次開口,語氣卻變得鄭重得多。
“伏羲哥哥,我以為我真的不明白,要做這一切,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嗎?這個決定,必定要連及無數無辜之人受苦受難,斷送性命。但如果放任不管,更非解決之道。天命原本就不在魏國,天下統一於魏國本就是偶然,他們的統治無法長久。寧辛死後,他那二兒子寧嘉篡了哥哥的位子繼位大統,他的帝位本就是竊取的,對待百姓更是視如草芥。哥哥你是知道的,大魏立國短短不過數載,固然已無人死於戰亂,但死於盤剝欺壓的百姓有多少?死於嚴刑峻法的有多少?死於饑寒交迫的有多少?死於流離失所的又有幾何?……這,這難道就不是混亂嗎?這難道就是哥哥希望看到的景象?天下的百姓,究竟是何罪之有,要低賤到像野草一般,如此苟且、卑微地活著?”
白袍男子的臉色如寒冰一般越發凝重,嘴緊緊的抿著。女媧繼續說道:
“這天下從當初的分崩離析,一直到如今所謂的統一,統治者們來了又去,只有百姓,只有百姓一直被死死壓在最底層,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不光這幾十年,這幾百年都是如此,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也不想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既是如此,維護一般表面上一統的國家,又有什麽意義?”
白袍男子只是沉默的聽著。除了漸起的風聲,沒有人回答女媧的話。
“伏羲哥哥,我並非如你想的,沒有憐憫之心。”女媧的語氣軟了下來,“只不過,憐憫之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一味心慈手軟,只會讓這天下慢慢陷入苦難的漩渦,無法自拔,暗無天日。用短暫的痛苦去換永世的和平,這才是問題的解決之道。”
“只是……”白袍男子輕歎一聲,欲言又止。
“天地不仁——這才是我們造物者應有的態度。”女媧一字一頓的說。
伏羲當然明白女媧的道理。可是,這天下打爛摔破固然容易,可一旦打碎全部,卻要如何收拾重來?一切的一切,最終還是要靠這人世間的自我演化。造物者的力量,對於區區凡人來說太過於野蠻,會打破人世間的平衡。這就是造物者不能介入人間之事的原因。
“我知道你的顧慮。”女媧望著伏羲的臉,似乎看穿了哥哥的心思。“神是不能介入人間之事的。放心,我不會親自出面,只需一劑藥引……”
“藥引?”伏羲一怔,隨即皺起眉頭。
“對,”女媧點點頭,“藥引就是……”
女媧正要解釋,忽然像是察覺到了周圍的什麽異動。她柳眉一挑,厲聲喝道:“何人偷聽!?”
小白狐的神經一瞬間炸開。女媧正望著自己的方向!
隨著女媧一聲斷喝,長袖隨著甩出,一道耀眼的白光隨即撕裂長空,正打中小白狐藏身的那塊巨石。
“轟!!”一聲天崩地裂的轟鳴響在耳邊,幾乎把小白狐的耳膜震碎。女媧並未用太大的力氣,只是想讓藏身之人現身,但那塊巨石上卻因為巨大力量的衝擊,瞬間出現了一道道裂紋。
小白狐已經失去了理智,腦袋變得一片空白,只是被本能驅動著,慌不擇路的向外衝去。
逃!快逃!!——小白狐腦中最後響起的,是母親撕心裂肺的喊叫。她沒命的朝林間奔去。
小白狐的垂死掙扎卻是徒勞的。女媧銳利的目光輕易捕捉到了白狐的身影。瞥見女媧那恐怖的眼神,小白狐立刻嚇得魂飛魄散,拚命的向樹林深處逃去。但隨即,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住,全身突然騰到了半空。
她眼前一陣眩暈,天地在視野中顛過來又顛回去,還未反應過來,自己已滾倒在女媧的腳下。
“原來是隻小畜生。”女媧垂著眼眸,看著身下抖成一團的小白狐,談談說。
“放了它吧。”伏羲說道。
“不忙。”女媧擺擺手,俯首對白狐說道:“你這畜生,把頭抬起來。”
白狐小心翼翼的抬起頭,眼神中流露出絕望。她看到女媧正用空洞的眼神盯著她。那分明是“人”的眼神,卻又不想小白狐印象中“人”的樣子。在那眼神中,她似乎看到了一切,又卻似乎什麽也沒看到。隻一眼,她就臣服在了這目光之下。
那一瞬間,白狐突然感覺,自己其實已經死了。
“原來如此。”收回目光後,女媧似有所思點點頭。“我從她的眼中讀到了仇恨。這畜生的一家,都被人給殺光了。”
“可憐的小家夥。”伏羲說。
女媧嘴角微微上揚。“很好。”
伏羲一愣。“什麽很好?”
女媧低下頭,用耐人尋味的眼神看著小白狐。“伏羲哥哥,我想……我找到這劑‘藥引’了……”
她說著,抬手罩住白狐的頭頂。
小白狐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一大片白光從頭頂壓下,將她死死罩住。眼前先是一白,又是一黑。隨後,她便如同被抽走魂靈一般,什麽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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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寥的森林中,唯有帶著冰凌的小溪依然在潺潺流淌。伏羲與女媧已經消失不見,小白狐靜靜躺在軟乎乎的枯草地上,似乎已沉入深遂的夢鄉。
溪邊的那塊巨石,被女媧擊中後布滿了裂痕。慢慢的,這些裂痕越來越大,越來越密。突然,一陣巨響響徹森林,那巨石轟然裂開,力道將周圍樹上的殘雪都震落了。
一陣嘩啦嘩啦的聲音,許久才退潮。碎石紛紛落地後,在巨石所在的地方,竟儼然站著一隻黑色巨猿。
巨猿瞪著滴血的眼珠,張開血紅的大嘴,發出了他來到人世間的第一次呐喊。
“吼!!——”低沉的嘶吼響徹雲霄。連一旁的溪面上都震顫起了不安的波紋。
連伏羲也不知道,女媧留在人世間的“藥引”,不止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