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濃霧散盡。
江寒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接到一通投案自首的來電。
嫌疑人自稱是江寒市美術學院的大二學生,昨晚原本和油畫課的任課教師袁浩相約一起吃飯,卻不料在返程途中,袁浩突起歹念、意圖性侵,而嫌疑人則在慌亂中將其誤殺。
凶案現場的痕跡檢驗很快就調查完畢,賀準帶領技術人員返回警隊的時候,犯罪嫌疑人和目擊證人已經被安頓到了審訊室。
“賀隊長,案發現場有調查出什麽結果嗎?”
“案子挺簡單的,屍體我叫老劉運到技術大隊了,再等等法醫的報告吧。”
賀準揉了揉通紅的眼睛,一宿沒睡的他顯然有點扛不住了,連忙衝進辦公室牛飲一杯速溶咖啡,這才提起一點精神。
“誒對了,小陳,左家莊的案子有進展嗎?”
賀準一邊往審訊室的方向走,一邊朝身旁的年輕刑警問道。
“唉,那案子不太樂觀!別說是確認凶手了,我們連被害人的屍體都沒拚湊全乎呢。”
“喏,給您看看最新的照片,瞧見沒,左胳膊、右腿、肝髒、左腎……這是我們目前找到的屍塊,總重量加起來不到一個正常人體重的五分之一。我尋思這殺人犯是在跟咱們玩屍體連連看呢,東一塊西一塊的。”
屍體連連看?
賀準把手機接過來,目不轉睛地觀察了許久,臉上的神情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怎麽了?賀隊,您有新的發現?”
小陳察覺到賀準神色的變幻,趕快湊到跟前。
“嘿,重要的發現倒是沒有。”
賀準連忙擺手:“就是他媽的想吃烤腰子了。”
“炒豬肝也行啊!”
……
走進審訊室,賀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表,這才把目光對準面前的少女。
季宛蘇。
真是一個好名字。
作為一個從警十五年的老刑警,賀準經手過的性侵案數不勝數,其中自然不乏受害者全力抵抗、成功反殺的案例。
就像眼前的這一樁,以賀準豐富的刑偵經驗來看,基本上找不到太大的疑點。雖然缺乏案發現場的完整監控,但根據雪地的足跡、打鬥痕跡、指紋以及當事人的傷口,賀準已經差不多摸清了案發的經過。
八成算是正當防衛吧,就算遞交給檢察院、檢察院估計也不會提起公訴……賀準眯了眯眼,想從這個美麗的女孩兒身上洞察更多的秘密。
在賀準觀察季宛蘇的同時,季宛蘇也在凝視著賀準。
屋頂明晃晃的大燈刺得她眼睛生疼,四周極度的沉寂令她喘不過氣。
“警察先生,我……”
“別慌。”
賀準笑著擺擺手:“慢慢說,我們有的是時間。”
“好……”季宛蘇竭力忍住眼底的淚花,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說道:
“昨晚我真的沒想殺人,可他在車上強行拽掉了我的褲子,還想欺負我,我、我就從車裡逃出去、一直往巷子裡跑,但他還是一直追,一直追,一直追,我、我……”
“誒誒誒!打住打住!”
賀準輕輕拍了拍桌子:“我找你來可不是打聽這件事情的。”
“啊?”
季宛蘇驚訝地瞪大眼睛:“那您想問我什麽?”
賀準驀地不說話了。
他微微抬起頭,眼眸中流過一縷回憶的神采:“你和秦暮……是什麽關系?”
“秦暮?秦暮是誰?”
季宛蘇迷惑地搖了搖頭:“我不認識。
” “你不認識?”
賀準的眉毛忍不住向上一挑。
“不認識。”
“你確定?”
“我真的不認識……”
“這樣啊!”
賀準深吸一口氣,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秦暮就是剛才陪你一起自首的人呐。”
“那個昨晚邀請你去他家住的人。”
“那個把屋子借給你睡了一整夜的人。”
“怎麽著,季同學,這才幾個小時過去,你居然全都忘記了?”
“……”
審訊室瞬間變得安靜起來。
原本慌張無措的少女慢慢捏緊雙拳,喉嚨顫顫巍巍地想要說些什麽,卻始終沒有開口。
用力擦去臉上未乾的淚痕,她終於換上一副堅毅的表情:
“警察先生,我在昨天之前並不認識他,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什麽。”
“但我與他之間,僅僅是殺人犯和目擊證人的關系。”
“如果你們不相信我,請去調查我,我願意接受一切可能的法律審判。”
“但我以我的生命做擔保,秦暮和袁浩的死沒有任何關系。”
“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賀準緊緊盯著少女,這張倔強而堅定的臉龐令他有些愣神。
釋然地笑了笑,他走到季宛蘇身邊,輕聲道:“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好。”
“季宛蘇?”
“嗯?”
“昨天晚上,你睡得好嗎?”
……
刑偵支隊會議室。
十幾名警察圍坐在桌前,觀看著投影幕布上播放的視頻。
“賀隊長、李隊長、各位同事們,這就是我們從交管局調取的監控錄像,由於監控范圍有限,我們並不能完整地記錄季宛蘇殺死袁浩的全過程。”
一名英姿颯爽的女刑警將右手指向屏幕,凝聲說道:“不過萬幸的是,我們拍攝到了季宛蘇從袁浩轎車上逃走的畫面。”
“對,就是這一段視頻。”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昨晚九點二十四分,袁浩在醉酒駕車的情況下,將自己的奧迪汽車停在了新源街北四巷口的位置,大概停留了五分鍾的時間。”
“九點二十九分,一名上身穿著毛衣、下身赤裸的年輕女性從轎車後門逃出,懷中還抱著一個淺灰色的書包。監控視頻非常模糊,但經過圖偵組的技術還原,我們可以確定她就是季宛蘇本人。”
“接下來就是袁浩出現的畫面。”
講解案件的女警察用力敲了敲大屏幕:“在季宛蘇從奧迪車逃走後,袁浩很快就尾隨而出。可以看到,袁浩此時同樣衣衫不整,長褲和內褲都拖拉在地面上,然而,他甚至來不及重新系好腰帶,就朝季宛蘇快速地追去。”
“最後,袁浩和季宛蘇的身影同時消失在巷子的拐角,而之後的事情,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
“錄像都看完了,你們幾個有什麽想法?”
賀準狠狠摁了摁太陽穴,四十八小時連軸轉的工作強度令他著實吃不消。
“賀隊,要我說,這案子就是一起尋常的正當防衛吧!證據已經很明顯了,人家女孩兒褲子都被那畜生給扒光了,還被連著追了好幾十米,這種情況下掏出美工刀用以自保,合情合理。”
“等等,季宛蘇的凶器從哪來的?”另一名警察插嘴問道。
“這個好說,季宛蘇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因此書包裡隨身攜帶一些常用的美術工具並不稀奇。”
“哦對了,我們還在袁浩的手機裡查到了他和季宛蘇的聊天記錄,不得不說,這家夥確實一直在以各種隱晦的方式騷擾季宛蘇。更關鍵的是,昨晚他約女孩吃飯的理由也很可疑,說是什麽季宛蘇的課程作業不合格,要找機會和她當面聊一聊,幫她達到及格線。因此,季宛蘇才不得不前往赴約。”
“靠!原來如此!”
“這明擺著就是拿掛科來威脅小姑娘啊!大學老師當成這樣也忒無恥了。”
“老李,你還真別說,最近幾年這種大學教授猥褻、性侵女學生的案件越來越多,袁浩不是第一個,肯定也不是最後一個。”
……
“行了行了,廢話就別說了!”
一直在屏息凝神的賀準拍了拍手,場面頓時安靜下來。
“關於袁浩涉嫌性侵未遂的證據已經足夠充分了,問題的關鍵在於季宛蘇究竟是不是正當防衛,這就需要技術隊和痕檢同志們做出進一步的研究報告了。”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我就先溜了。再不回去睡一覺,明早你們就派法醫隊給我收屍吧!”
賀準連續打了七八個巨大的哈欠,一邊拍著嘴、一邊火急火燎地往門外撤退。
“賀隊,麻煩您等一下!”
負責講解案件的女刑警齊鬱突然抬起胳膊,很不合時宜地把賀準攔在了門口:“我有一個問題!”
“靠!”
賀準無奈地扭過頭,兩隻碩大的熊貓眼可憐巴巴地望向齊鬱:“齊警官,我的姑奶奶,您對您即將猝死的戰友是真的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啊。”
留著一頭短發的齊鬱眼觀鼻、鼻觀心,假裝什麽都沒聽到。
“好了好了,你就別裝了!”
賀準早已習慣了齊鬱的行事作風,絲毫沒顯得驚訝:
“有屁快放!”
“嗯嗯!”齊鬱忙不迭地點頭。
“是這樣的,雖然完整的屍檢報告還沒出來,但我依然覺得死者的雙手疑點頗多。”
“什麽意思?”賀準慢慢蹙緊眉頭:“袁浩的雙手不是被狗給咬了麽,老劉已經從那一大坨肉渣渣裡提取到了犬科動物的唾液。”
“表面看來的確如此,過度饑餓的野狗偷吃人的屍體,這確實算不上新鮮事。”齊鬱撩了撩耳廓的碎發,細聲說道:“但賀隊您不覺得奇怪嗎?那些野狗為什麽偏偏挑死屍的雙手來啃食,而不去撕咬他身體的其他部位呢?”
“這個問題我真的回答不了。”賀準一臉無辜:
“你得去問狗。”
“……”
“還有第二個疑點。”
齊鬱也沒在犬科動物的飲食癖好上多做糾纏,繼續說道:“其實我覺得,今早陪同季宛蘇一起自首的那個秦暮……非常不對勁。”
“怎麽講?”賀準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
“首先,惡性刑事案件的第一目擊證人往往也是第一嫌疑人, 這還是賀隊您教給我的道理。”
“其次,秦暮聲稱自己雖然沒有看到季宛蘇直接殺人的過程,卻看到了她停留在命案現場的畫面。”齊鬱整理了一下措辭,不解地說道:
“但奇怪的是,作為一個同嫌犯素不相識的路人,秦暮在遇到屍體後不僅沒有當場報警,反而把殺人犯領回家休息了一晚上,這完全不符合一個正常人的行為邏輯。”
“那你想怎麽辦呢?”
賀準眯緊雙眼,就像是一頭將獠牙隱藏起來的雄獅:“關於秦暮的事情,我們既沒有人證、也沒有物證、更沒有口供,就算調查又能怎樣調查?”
“況且呐,秦暮租住的房屋我們白天也去搜查過了,說是地毯式搜查毫不為過,但我們最後有任何收獲嗎?”
“這……”齊鬱囁嚅半晌,不說話了。
警察辦案最重要的永遠是證據。
沒有證據的支撐,無論多麽強烈的主觀直覺,都不能構成推理的依據。
就像眼前的這樁命案,目前掌握的所有證據無一例外、全部指向了季宛蘇。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除非能找到什麽新的重大線索,否則秦暮參與殺人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可是——”齊鬱不甘心地說道:“秦暮身上的疑點這麽多,我們總不能就這樣放他走吧?”
“放人啊!”
“當然要放人!”
賀準的話裡充滿斬釘截鐵的語氣:“明天早上,法律規定的24小時羈押期限一到,我們立馬就放人!”
“還得親自把他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