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的時候,藏匿在陰影中的生靈開始複蘇。
刑偵支隊的審訊室裡,一個清瘦的身影僵坐在椅子上,宛若死屍。
一道輕微的推門聲響起,男人驀然睜眼,嘴角勾起一個微笑:
“齊鬱警官,您可終於來了。”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齊鬱將厚重的警服脫下來、搭在椅子上,把目光對準了眼前這個滿臉胡茬的男人。
如果不是頭髮太亂、胡子太長、衣服太髒,這個男人也稱得上英俊吧……齊鬱在內心對這個“嫌犯”的懷疑又多加了一條:
外表看起來不修邊幅,可雙手卻細膩而修長、比女人還要精致,這種反常的表現必定有詐。
“齊警官,你四年前剛從省廳調任市局的時候,我就記住你的名字了。”
秦暮捏了捏下巴,緩緩說道:“只不過那時候的你留著長發,做事雷厲風行,該開槍的時候決不手軟,整個江寒的犯罪分子都怕你怕的不得了。”
“你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啊。”
齊鬱黛眉微蹙,冷冷地說道:“四年前我開槍都不會手軟,更別提四年後了。只不過,現在的某些犯罪分子似乎一點都不怕我呢,居然還把我的資料調查得一清二楚。”
秦暮無奈地撇了撇嘴:“齊警官對我的偏見可真是令人心寒呐。”
“少廢話!昨晚你和季宛蘇究竟做了什麽?”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已經向很多警察複述過很多遍了。齊警官,我和季宛蘇陌路相逢,我們兩個還能做什麽?”
秦暮理智氣壯地反問道:“這麽冷的冬天,就算你們警察同志身體強壯、不畏嚴寒,可季宛蘇她只是一個普通群眾,雙腿還發生了嚴重的凍傷,我帶她回家治療一下傷口,不過分吧?”
“……”
“你是十年前從沛南市搬遷到江寒的?”
齊鬱話鋒一轉,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份檔案。
“沒錯,那年我十六歲,沿著沛南一路北上,來到了這裡。”
“你父母呢?”
“早死了,被車撞死的。我爺爺把我一手帶大,現在他老人家還在沛南做著小本生意。”
“那你為什麽丟下你的爺爺不管,一個人跑到了江寒?”
“因為我要尋找一個真相。”
“真相?”齊鬱的鼻翼輕輕翕動了一下,素潔的雙手慢慢合攏:
“什麽真相?”
……
秦暮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
半晌後,他伸直脖子,毫無征兆地望向頭頂的天花板。
此時此刻,一隻漆黑的蜘蛛正攀附在房梁邊緣,背部深褐色的花紋勾勒出橢圓的形狀。
在蜘蛛的跗骨之下,一團密集的蛛網毫無規則地纏繞在一起,就像是被人一腳踩碎的蜂巢。
“砰!”
一聲輕響綻放在審訊室裡,花背八足的蜘蛛應聲下墜,精確地掉落在秦暮與齊鬱的面前。
再看去,它猙獰的軀體已經扭曲成一團,徹底失去了生命的跡象。
……
“齊警官,你有心結嗎?”
秦暮一臉平靜地問道:
“就像這隻患病的蜘蛛所結成的蛛網,混亂不堪、毫無規律,永遠也找不到任何解開的可能。”
“……”
齊鬱慢慢眯起眼睛,並不想開口作答。
“齊警官,我再問你,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秦暮對於齊鬱的沉默毫不在意,
他抿了一口桌上的礦泉水,便繼續說道: “當你在偵查某樁案件時,你搜集到了一切可能的證據、也發現了所有關鍵的線索,你以為自己已經找到了最終的答案。”
“然而,當你將這個答案告訴其他人時,所有人卻都覺得它是天方夜譚,是喪心病狂的玄想,是超出人類理解的謬誤。”
“於是你在別人眼中變成了瘋子、變成了神經病,直到你自己也開始相信這一點。”
“齊警官,我問你,你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
牆壁上懸掛的鍾表發出一聲輕響,時針、分針與秒針完美地重疊在一起,如同三柄銳利的刺刀。
“你說的東西我完全聽不懂。”
齊鬱冷漠地抱起雙臂:“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表達什麽,但如果你就打算以這種方式度過最後八小時的合法羈押時間,那我很樂意將你說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在表明你是一個瘋子的眾多證據上再添一筆。”
秦暮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這是您的職責所在,無可厚非。”
齊鬱的嘴唇微微一顫,剛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對面的秦暮臉色一變,一種她從來沒有在這個男人身上見到過的凝重感緩緩浮現。
“噓!”
“小聲點!”
秦暮突然扭過頭,目光死死盯著緊閉的房門。
“午夜十二點咯!”
“有人來探望袁浩的屍體了。”
秦暮長歎一口氣。
“唉。”
“齊警官,您不打算接待一下嗎?”
……
“什麽?”
齊鬱將信將疑地挺直身子:“有人來探訪死者?”
“絕對不可能!”
“警局在非工作時間不會接待任何受害者家屬的。”
她下意識朝審訊室那扇幽閉的鐵門走去,但卻很快意識到這只是秦暮支開自己的借口,便冷笑著走了回來。
“秦暮,就算戲弄我也要編個好點的理由吧。”
然而,齊鬱話音剛落,頭頂高懸的吊燈突然噴發出一陣爆裂的電火花,原本亮如白晝的審訊室瞬間陷入了絕對的黑暗。
“嗚呼、嗚呼、嗚呼……”
一連串狂風呼嘯般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數道陰冷的氣流穿過鐵門與地面的狹小縫隙,翻動著齊鬱放置在桌上的筆記本。
筆記本旁邊,那早已僵死的花背蜘蛛也詭異地顫抖起來,八條布滿纖細絨毛的蜘蛛腿在風中來回舞動,鼓脹的腹部猛力抽搐著,一大團粘稠的綠色液體從它肚子裡分泌而出,像是某種病態的排泄物。
“什麽人?!”
齊鬱迅速將配槍從腰間拔出來,結繭的右手用力捏住握把。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她來不及尋找手電筒,更來不及打開手機,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湧上她的心頭,令她忍不住呵斥道:
“秦暮!”
“我警告你!”
“擅自逃離審訊室等同於越獄!”
一層細密的冷汗從齊鬱的後背冒出,沉寂的氛圍更是令她惴惴不安。
“我數三個數,如果你再不停止你的行為,我有權將你就地擊斃!”
“第一次警告!”
“第二次警告!”
“第三次警告!”
……
“喂喂喂!”
“齊警官,有必要這麽嚴肅嗎?”
“我就算再怎麽神通廣大,也沒那個越獄的本事啊。”
一道戲謔的呐喊響起,審訊室頃刻間恢復光明。
齊鬱循聲望去,只見那個髮型如雞窩的男人正安安穩穩地端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任何試圖逃跑的跡象。
“嘿!你們當警察的都不看天氣預報嗎?”
他一臉憤懣地吐槽著:“氣象電視台早就預報了,預計今夜凌晨時段,江寒全市會有7到9級西北風。你們不說關好窗戶也就罷了,為什麽還要冤枉我這個無辜的熱心市民?”
“更何況, 大風天氣中,供電線路很容易被吹得自動跳閘,暫時的停電再正常不過了。你們警局又不是沒有備用電源,慌什麽慌啊!”
“……”
尷尬地抿了抿嘴唇,此刻的齊鬱著實有了一點如芒在背的感覺。
奇怪。
我為什麽會如此緊張?
她拭去額頭的冷汗,隻覺一股難言的後怕纏繞在心頭。
……
“所以,齊警官。現在電路也恢復了,您還是不打算接待一下來賓嗎?”
……
齊鬱的雙眼陡然一凝。
她慢慢收回配槍,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對面的男人正在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牆上的時鍾正在一刻不停地鳴響。
齊鬱望向審訊室肅殺的鐵門,平生第一次對這道不透明的、連貓眼都沒有的鋼鐵建築產生怨恨。
外面真的有腳步聲啊。
“砰!”
“砰!”
“砰!”
“滴答!”
“滴答!”
“滴答!”
很清晰呢。
“可今晚只有我一個人值班呢。”
齊鬱喃喃自語。
“其他的同事都臨時出警了。”
……
“齊警官!”
齊鬱又從秦暮的口中聽到了一串她完全聽不懂的話——
“接待來賓的時候——”
“記得穿上警服哦!”
“他們最害怕警察呢。”
……
齊鬱看到秦暮笑得很燦爛,就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