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出現這種症狀有多久了?”
“很多年了。從2008年我上高中開始,就一直被這種……疾病……所困擾。”
“你能更加具體地描述一下你的情況嗎?”
“幻聽、幻視、幻想。一切和死人有關的事物都可以在我腦海中引發超乎想象的連鎖反應,我樂於將其稱之為某種幻覺,但我並不清楚這種現象在心理學上有沒有更加合適的代名詞。”
“你能舉個例子嗎?”
“就比如……姚主任,您能聽見死人說的話嗎?有時候我覺得,我可以。”
……
江寒市第六人民醫院,精神科。
姚光宇微微頷首,從桌子上拿起一份病歷。
“秦暮先生……”姚光宇鼻翼微聳,輕聲問道:“按照你往常的慣例來看,你好像每次都是在周三來找我谘詢,怎麽這次拖延了一天?”
秦暮無奈地攤開手掌,低聲說道:“有幾名警察同志懷疑我和一樁殺人案有牽連,所以把我傳喚了一整天,今早才剛剛釋放。”
“警局的椅子睡起來舒服嗎?”
姚光宇好奇地問道。
“相當舒服。畢竟有人民警察保衛我的生命安全。”
“……”
“秦先生,你知道嗎?”
姚光宇扶正了鼻梁上的鏡框,糾結許久,這才緩緩說道:“從你的各項檢查指標來看,你的精神幾乎不存在任何問題。”
“你的大腦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腦電圖也基本正常。”
“你的甲狀腺功能運轉良好,腎上腺皮質激素也在健康的指標以內。”
“再結合你的臨床表現以及測評量表的結果,即便我以最激進的方案為你進行診斷,也最多只能將你歸類成一個輕度的抑鬱症患者。”
“而你也知道的,輕度抑鬱症在現代社會,幾乎稱不上是疾病。”
“所以我的‘幻覺’都是真的?”
秦暮撐在桌上的雙手猛然握緊,從容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些許惶恐和不安。
“那當然不可能。”
姚光宇直截了當地否定了這個天馬行空的猜想:“如果死人也能說話,那最受歡迎的心理谘詢師一定不會再是活人,你說對嗎?”
秦暮不禁莞爾一笑,狠狠嵌入掌心的指甲也慢慢放松下來。
“秦先生,有一種常見的心理學現象叫做‘內心獨白’。”
姚光宇正色道:“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體會,有時候,我們會在大腦中同自己對話,就比如自己對自己進行一些鼓勵和安撫,等等。它們都是我們的‘內心獨白’。”
“然而,對於某些大腦額顳功能有嚴重損傷的精神病患者來講,他們的內心獨白要比正常人強烈許多,這導致他們誤以為所有大腦內部的‘內心獨白’都是從外界傳來。在精神醫學中,我們將這種症狀統稱為‘思維鳴響’,簡而言之,就是你在心裡面想到什麽,耳畔就會聽到什麽。”
“您的意思是……”
秦暮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我聽到的那些聲音,其實都來源於我自己的‘內心獨白’?是我自己向我自己說了一些話,並錯誤地把它們歸結為死人的聲音?”
“沒錯!”
姚光宇讚賞地說道:“雖然你的大腦額顳活動正常,可我們人類對於腦神經科學的研究畢竟才剛剛起步,因此,我猜測你的情況應該是一種未被發現的、成因更為特殊的“思維鳴響”症狀。
” “當然了,只要你的‘思維鳴響’沒有嚴重到影響正常生活的地步,你也不必太過焦慮。”
“這樣啊……”秦暮漠然吐了一口氣,臉上看不出什麽神采:
“多謝姚主任了。”
秦暮朝姚光宇鄭重地鞠了一躬,便從桌上收回了那本厚厚的病歷。
“等一下!”
姚光宇叫住了秦暮離開的身影:“秦先生,我再給你開幾味藥吧,死馬當作活馬醫,或許能緩解你的症狀。”
“那真是太感謝您了!”
秦暮連忙接過姚光宇手中的藥單,凝神看了一眼。
“氟呱啶醇,每日服用70mg;舒必利,每日服用3200mg;利培酮,每日服用18mg……”
——看不懂。
……
“滴呤呤!”
一道清脆的鈴聲在空蕩的房間裡響起,秦暮朝門外張望了一眼,裹緊了身上的棉衣。
“姚主任。”
秦暮輕歎一口氣,眼眸中閃過一縷深沉的無奈:
“我想,我們今天的診斷只能到此為止了。”
“是啊……”
“只能到此為止了。”
姚光宇的嘴角驀地一扯,聲音變得沙啞起來。
抬頭望去,他那雙乾裂的嘴唇突然開始顫顫巍巍地蠕動,蒼白的皮膚像是被灰色油漆所衝刷了無數遍,只剩下諸多斑駁的、醜陋的瘡口。
“我們沒有更多時間了……”
“沒時間了。”
“哈哈哈哈……”
他突然開始慘烈地大笑,絕望地半張開嘴,吐出一條被口腔潰瘍所覆蓋的、猩紅的舌頭。
“哈哈哈哈!”
“秦暮!”
“秦暮!”
姚光宇笑得很猖狂,垂吊在外的舌頭分泌著棕黃色的膿液, 猶如一條扭曲的觸手:
“下、周、三記得來找我看病!”
“下周三記得來找我看病!”
他毫無征兆地衝上前,雙手死死掐住秦暮的喉嚨,巨大的力量令秦暮一瞬間近乎於窒息。
“求求你!”
“求求你!”
“一定要來找我看病……”
姚光宇迷亂的眼神慢慢變得柔軟,兩行渾濁的淚水奔湧而出,整個人突然就跌坐在地上,開始崩潰地嚎啕大哭。
“好。”
秦暮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他將姚光宇留在自己衣領上的髒手印擦拭乾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我會來找你的。”
……
門外已是人山人海。
一群身著白帽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將道路圍堵得水泄不通。
“秦先生,姚主任他怎麽樣了?”
“秦先生,姚主任的情緒有變得穩定一點嗎?”
“秦先生,姚主任還是一直宣稱自己能聽見死人的聲音嗎?他的幻聽症狀得到改善了嗎?”
“秦先生,您和姚主任究竟聊了什麽,為什麽每周三他都要急著見您?”
……
極度嘈雜的噪音之中,秦暮看到了一張又一張急迫的臉,如同一窩群龍無首的牛虻和野蜂。
他並沒有開口回答。
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光定格在病房大門外張貼的一張銘牌。
“江寒市第六人民醫院精神科:307號病房。”
“病人姓名:姚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