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齊鬱站在警局的二樓。
這是一條漫無邊際的長廊。
審訊室位於最東邊,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殺人的人,總是在這裡狡辯。
法醫室位於最西邊,是夕陽塌陷的角落。
死去的人,只能在這裡悲鳴。
審訊室與法醫室之間隔著五十米的距離,一名短跑健將只需要六秒鍾就能完成這趟奔行。
可對於一名警察來講,想要讓審訊室的嫌犯得到懲罰、讓法醫室的亡靈得到告慰,有時卻得耗費一生的時間。
齊鬱清楚地記得,九年前她第一次親眼目睹屍體的時候,那具冰冷的像怪物一樣的東西,是墨綠色的。
——如同蜘蛛的血。
法醫選修課的老師告訴她,無論多麽優秀的刑偵專家,都不可能完美還原一個人的死亡現場。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甚至就連殺人犯,都記不清自己殺人的每一個細節。
因此,所有人都是帶著秘密死去的。
而這些秘密,只有屍體才知道。
設想一下——
如果屍體能夠開口說話,它們會說什麽呢?
如果死人能在活人看不見的地方、用活人聽不見的聲音互相交談,它們又會怎樣分享自己的秘密?
……
“嘿!老兄,你是怎麽死的?”
“你快別提了,我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那你呢?你又是怎麽死的?我看你好像有點面熟……”
……
“我是怎麽死的?老兄,看來你真的忘記了。”
“但我一直記得很清楚呢。”
“因為——”
“我就是被你害死的啊。”
……
肆虐的暴風雪在這一刻停止湧動。
齊鬱躊躇地站在法醫室的門口,不知道該怎樣安慰面前這個穿著白色棉裙的女人。
秦暮說的一點也不錯。
的確有家屬來探訪袁浩的屍體。
她看起來不到三十五歲,長發披肩,雪落滿頭,晶瑩剔透的雪花在暖氣的烤炙下融化成水、“滴答滴答”墜到地面上。
“這位女士,請問您是?”
齊鬱紅唇輕輕開闔,盡量擠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她本就不擅長安撫受害者的家屬,也最不願意從事這種和刑偵幾乎毫不沾邊的工作。只可惜,如今的齊鬱找不到任何擋箭牌,隻好親自上陣、去直面死者家屬這種全世界最恐怖的洪水猛獸。
“我是袁浩的妻子,我叫柳雲珊。”
白裙女人兩頰帶著明顯的淚痕,原本就不濃重的妝容也已經徹底哭花。
“柳女士您好!”
齊鬱連忙上前握手:“您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我們警局在非工作時間一般是不接待死者家屬的,我想問一下,您究竟是怎麽進來的呢?”
“啊?”
柳雲珊明顯有些困惑:“我真的不知道這個規定,我剛剛站在警局門口,發現大門緊鎖,剛想轉身離開,一名中年警察就出來給我打開了門。”
“中年警察?他姓什麽?”
“這我就不清楚了,我隻記得他懷裡好像抱著一大盆烤腰花,哦對,好像還有炒豬肝,臊腥味可重了。”
“……”
齊鬱的嘴角猛然一抽。
不用過腦子,她用腳想都知道局裡最愛吃烤腰子的人究竟是誰。
“賀隊長還說什麽了?”齊鬱深吸一口氣,繼續問道。
“他跟我說,
如果我想看望袁浩遺體的話,直接上二樓找一位叫做齊鬱的女警官,她會幫我打開法醫室的門。” “他還說,齊鬱警官肯定在二樓最東側的審訊室裡審問嫌疑人,讓我去門口耐心等待就行。”
這個賀準……
齊鬱不禁莞爾,心想這老油條果然把自己的脾性摸得一乾二淨。
“跟我進來吧!”
眼看窗外狂風逐漸停止,寧靜的夜晚重新被溫暖的燈光所照耀,齊鬱內心那股無從源起的焦躁也慢慢平息。
推開法醫室的大門,福爾馬林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夾雜著少許酸菜鹹魚般的屍臭。
“這就是您的丈夫。”
齊鬱抬起一根纖細的手指,對準房間正中央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此時此刻,屍體的血跡已經乾涸,兩隻灰白的瞳孔空洞地望向天花板,視網膜上散布著星星點點的黃斑,如同一群邪惡的蟲豸。
柳雲珊呆滯地看向這個自己曾經最親密的男人,眼神中混合著震驚與痛楚的複雜情感。
她知道丈夫是怎麽死的。
死得一點都不體面。
死得罪有應得、惡有惡報。
然而,因遭受背叛而帶來的憤怒終究無法戰勝對於死亡的恐懼,柳雲珊難以接受一條生命就這樣消散的事實,這令她的雙腿止不住地打顫,纖瘦的身體癱軟成一團,像是浸泡在化學試劑中的人體標本。
齊鬱皺緊眉頭、猶豫了許久。
終於,她還是從身旁的抽屜中掏出一個物證袋。
“柳女士,這是您丈夫左手無名指上佩戴的一枚鑽戒。”
“由於涉及到貴重物品的遺產繼承,我們必須向您確認一下。”
柳雲珊接過物證袋,在一坨肉醬般的人體組織中看到了一枚璀璨的戒指。
“這是我們的訂婚鑽戒。”
柳雲珊竭力壓抑著眼眶中的淚水,痛苦地仰起頭連連顫抖,似乎隨時都要哭出聲來。
半晌後,她深吸一口氣,冷漠地說道:
“齊警官,屍體也看過了,我就先回去了,我的孩子明早還要上學。”
“哦哦,沒問題!”
齊鬱趕快從柳雲珊手中收回物證袋,認真說道:“柳女士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全力調查您丈夫死亡的真相,無論他是否犯罪, 我們都會給您一個明確的答覆。”
“至於這枚鑽戒,等我們偵查結束,也會原物奉還給您。”
“不用了!”
柳雲珊舔了舔嘴角的淚滴,將自己手上配對的那一枚鑽戒用力地拔下來、狠狠丟到了地上。
“齊警官,這對戒指我再也不想要了。”
“我嫌它們髒。”
……
身姿清雋的女人在走廊的盡頭慢慢消失,齊鬱目送著柳雲珊離開的背影,腦海突然被無窮無盡的疑問所籠罩。
頭頂的吊燈再一次閃爍出詭異的電火花,陰冷的寒風呼嘯而至,將飄揚的大雪從遙遠的世界吹向人間。
光明與黑暗交錯之際,齊鬱猛然衝上前,鬼使神差地呐喊道:
“柳女士!請您等一下!”
“怎麽了?”
“冒昧地問一句,您懷孕了嗎?”
“懷孕?!”
柳雲珊哭腫的雙眼泛起一縷明顯的不悅:“齊警官,和人渣生下一個兒子已經是我此生莫大的苦難了,難道您還希望我再給他生下第二個孩子?”
柳雲珊最後看了齊鬱一眼,便冷漠地轉身離開。
……
走廊陷入了令人恐懼的死寂。
齊鬱呆立在原地,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回響著秦暮說過的最後一段話。
“齊警官,接待來賓的時候……記得穿上警服哦!”
“他們最害怕警察呢。”
可是……
齊鬱費力地吞了吞口水。
如果柳雲珊並沒有懷孕的話——
那“他們”,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