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一大片烏雲不知從何處飄來,讓本就昏暗的天色變得愈發陰沉。冬季的夜晚總是來得很早,譙樓上暮鼓聲聲,激起城市在一日裡最後的喧囂。
盡管城中宵禁早已在官府默許下形同虛設,大多數人依舊堅守著古老的習慣,在晨鍾裡出門,於暮鼓中回家,似乎不會被任何事情打亂節奏。
尋常百姓的人生總是很簡單。春耕夏播秋收冬藏,為生計奔波為家人操勞,如此循環往複,簡單到近乎單調,但只要能看著兒女長大成人,親手為雙親養老送終,就是平安喜樂的一生。對於他們而言,爾虞我詐的廟堂太高,刀光劍影的江湖太遠,無論這一高一遠發生了多麽驚天動地的大事,都不過只是一段閑時談資。
當最後一聲暮鼓被風送去天邊,城市也隨之安靜下來,萬家燈火漸次亮起,好似漫天繁星投在人間的倒影。
南城平康坊內的某條無名小街上,田知棠捧著一包鹽炒黃豆,邊吃邊數,邊數邊走,很是百無聊奈的樣子。
等待非常無聊,好在山野十年讓田知棠變得很有耐心,如果有必要的話,他覺得自己可以再等一個十年,或者兩個,甚至三個。
然而這樣的耐心並非每個人都有,尤其江湖人,崇尚快意恩仇的他們總愛將人生活得如同炮仗一般,那麽“仇不隔夜”被許多江湖人當做信條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所以當田知棠看到前方有一個敵意十足的黑影擋路時,他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梁天川的朋友很多,不是他的朋友但把他當作朋友的人更多,何況江湖裡總是不缺那等自詡俠義又愛管閑事之人。這些人顯然不敢去找夏繼瑤,借他們八個膽兒也不敢。
“田知棠?”黑影開口問道,卻是女子聲音。
“是。”田知棠停下腳步微笑點頭。
“好!”一身夜行裝扮的蒙面女子虛步挑掌,擺開起手架勢,“趨炎附勢,甘為權貴門下惡犬!助紂為虐,殘害武林俠義中人!惡——”
“廢話真多。”田知棠撇了撇嘴角,不等對方說完便已身形閃動化作虛影,轉瞬間來到蒙面女子面前,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掌拍出,就讓對方悶哼著倒飛出去,狠狠撞在街邊一家店鋪門前的石製拴馬樁上。
見對方掙扎著想要起身,卻又嘔著鮮血撲倒,田知棠朝嘴裡丟了粒豆子,慢條斯理地走近前去。
“何必呢?”他低下頭,居高臨下地俯視已徹底被痛苦抽空氣力,只能咬牙瞪著自己的蒙面女子,眼裡沒有一絲憐憫,就仿佛在看一隻螻蟻。
“呸!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且看本姑娘會不會皺一下眉頭!”
“最愛聽人說這種話了。”田知棠一挑眉毛,笑得殘忍之極,竟抬起右腳踩在對方已被自己拍裂骨頭的右肩上,全無半點憐香惜玉之心。
“啊——”蒙面女子大聲慘叫,纖瘦身體在劇痛中蜷縮成一團,顫抖得如同篩糠。
“你剛才說你不會皺眉?”田知棠將腳收回,撩袍蹲下身子。
“狗賊!休——休要得意——你不——不過就——就是一條——靠鑽女人褲——褲襠討——討食吃的狗!”蒙面女子強忍劇痛,咬牙啐罵道,被冷汗濕透的蒙面黑巾緊貼皮膚,勾勒出她臉部的大致輪廓。
看得出來,這是個美人。
“長得真好。”田知棠眯起雙眼嘖嘖獰笑,說話間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自對方鬢角向下,從香腮劃到下頜,又從頸間劃到領口,
將衣襟輕輕向外一勾,眼中突然閃過一道怪異無比的光。 “許久沒碰女人,不如你先跟我回去好了。夜還很長,咱們慢慢玩。”他舔了舔嘴唇,右手松開蒙面女子的衣襟,卻又扼住她的粉頸將之從地上提了起來,然後縱身一躍跳上街邊屋頂,隻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黑燈瞎火的平康坊深處。
隨著他的離去,夜幕下漸漸浮現出兩個身影,看穿扮,一個是衙門官差,另一個似是軍中將領。
“楊兄,你可看清他方才的出手了?”看似軍中將領的男子率先開口。
“不曾。”衙門官差搖頭,“你呢?”
“也沒有。”
“這麽說,他是有可能早已察覺到我們倆的存在了。”
“確實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那你我二人就各自回去,如實稟報吧。”
“好。”
短暫交談結束,兩人再次沒入夜色,仿佛從未出現過。
與此同時,平康坊四尺巷盡頭一座獨門小院的北屋內,田知棠撒手將蒙面女子扔去床上,自己走到窗前,冷冰冰地道了聲“別裝了”。
“你——你想幹什麽?”佯裝昏迷企圖伺機逃跑的蒙面女子聞言大吃一驚,咬牙想從床上坐起,右肩傳來的劇痛卻令她怎麽也使不上力氣。想到這惡賊先前說過的話,還有那些輕薄舉動,她不禁滿心絕望,眼淚頓時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個不停。
“我已知道你是誰,這些日子你就住在我這,傷愈之前哪也不要去。”田知棠頭也不回地說道。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倒讓蒙面女子更加驚懼。
“你——你——你怎會知道——”
“玉牌。”田知棠稍稍轉身斜睨對方,指了指自己胸前,“剛才我那些舉動全是做戲給人看,省的將你帶回來後會有麻煩,不料竟瞧見你的玉牌。”
“可是——”
“總之我認得。”田知棠知道對方想說什麽,“所以我不會把你怎樣。你且在我這安心養傷便是,等你傷愈,我自會設法送你回去。在此之前,你最好不要想著自己離開。”
“為什麽?”不知是何緣故,蒙面女子隻覺得這個男子此時似乎有種令人信服的魔力,讓她一點都不懷疑對方的真誠,但她還是要知道對方為什麽不讓自己離開。
“剛才有人在暗處窺視。兩個。一個名叫楊成貴,是燎縣快班頭役;另一個應是沈彥成,若我不曾記錯,此人是無還騎營軍司馬。”
“啊?”蒙面女子聞言之下,竟然失聲驚呼。
按說縣衙捕頭並非什麽鼎鼎有名的人物,可燎縣捕頭楊成貴不然,此人不僅是武林第一世家、原州顧家老祖宗親自相中的曾孫女婿,顧家的“九匹千裡駒”之一,還有個同為捕頭卻名滿天下的弟弟——因屢破奇案而得天子嘉許,特賜金鈚箭銀魚袋,身兼京畿一府六縣快班頭役,江湖人送外號“人面諦聽”的京師總部楊成安!
那個沈彥成是誰,蒙面女子不知道,但她總還知道無還騎是什麽——
燎州軍五大九小一十四營,無還騎營公認戰力第一,乃是嚴榮當年執掌大虓帥印時的本部親軍。
所謂“無還”,取“有死無還”之意。燎州軍鼎盛時兵力不下十萬,能入無還騎營者最多只有三千。可就是這三千驃騎,卻在追隨嚴榮征戰沙場的二十余年間,用一場場死不旋踵的鐵血廝殺硬生生殺出“沙場有我便無敵”的赫赫威名!那道“向敵而進,有死無還”的死戰令,一度成了天下所有名將最為恐怖的夢魘,竟能讓平生以殺人立功白骨為勳的他們每每在自己大軍環繞守衛森嚴的中軍帳內驚坐而起!
正是靠著這支總能在危急時刻如定海神針般砥定乾坤的無敵騎兵,嚴榮才能將列國挨個馬踏王旗,為大虓朝拓土四千余裡,最終鑄就出自己一代戰神的美名。在那個“一遇無還必難還”的年代,即便強悍如大虓禦龍直、玄方惟揚軍與周戎長門甲士這等戰力頂尖的百戰精銳,都只有乖乖給三千燎州無還騎做陪襯的份兒。
沈彥成此人既然能當上無還騎營軍司馬,自然也非尋常人物。
“你替梁天川報仇這事,這兩人已經親眼目睹,以他們的身份立場,一旦將你視為梁天川同黨, 又發現你從我這跑了出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田知棠沉聲說道,“所以你最好按我說的做,老老實實待在此處養傷。”
“你到底是何來歷?”蒙面女子忍不住問道。她是來替梁天川報仇的,而眼前這個男子不僅是她的目標,更是梧桐院管事,無論如何都不該對她說出剛才這些話,更不該留她養傷。
“這個你不用知道,只要知道我不會對你不利就夠了。”
“是麽?哈——那我這傷還是我自己摔的不成?”蒙面女子冷笑。
“雖是我打的,卻是你自找的。你應該慶幸自己武功太差,遠不能讓我認真對待,否則你的屍體都已涼透。話說你與梁天川非親非故,替他報的哪門子仇?”
“梁大俠往日俠行義舉無數,乃是江湖裡出了名的英雄豪傑!你卻為一己富貴害他身陷囹圄,一旦節字營回了京師,梁大俠必死無疑!我輩俠義中人,豈能不為他報仇?”
“你爹怎麽教出你這麽個蠢丫頭?”田知棠險些被氣笑了,“大俠?你知不知道九重天做的是什麽買賣?殺人越貨、逼良為娼!你又知不知道他梁天川為何刺殺廖世德父子二人?他是故意挑起馳州民變,從而嫁禍嚴家,攪亂燎北!”
“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田知棠冷哼道,“總之你給我聽好了,老老實實養傷,沒我準許,哪都別去!敢出門半步,我廢你雙腿!”
“你——你敢!”
“我敢?待我送你回去之後,你自己去問你爹,看我敢是不敢!”田知棠說完便摔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