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一大片烏雲不知從何處飄來,讓本就昏暗的天色變得愈發陰沉。冬季的夜晚總是來得很早,譙樓上暮鼓聲聲,激起城市一天最後的喧囂。
盡管城中宵禁早已在官府默許下形同虛設,大多數人依舊堅守著古老的習慣,在晨鍾裡出門,於暮鼓中回家,似乎不會被任何事情打亂節奏。
尋常百姓的人生總是很簡單。春耕夏播秋收冬藏,為生計奔波為家人操勞,如此循環往複,簡單到近乎單調,但只要能看著兒女長大成人,親手為雙親養老送終,就是平安喜樂的一生。對於他們而言,爾虞我詐的廟堂太高,刀光劍影的江湖太遠,無論這一高一遠發生了多麽驚天動地的大事,都不過只是一段閑時談資。
當最後一聲暮鼓被風送去天邊,城市也隨之安靜下來,萬家燈火漸次亮起,好似漫天繁星投在人間的倒影。
城牆西北的角樓樓頂,田知棠倚著鴟尾騎坐在屋脊之上眺望北方,銳利目光好似能穿透夜色與距離的阻隔,越過大虓朝抵禦勁敵玄方的西北國門大王關,直到落在關外某座無名荒丘之上。
腳邊的酒壺已經空了許久,手邊的鹽炒黃豆也已所剩不多,田知棠從北面收回目光,又將之投向東面,那是節字營回京的方向。想到李鳳橋那日臨行之前問過的話,他撇著嘴角無聲一笑,笑得戲謔非常。
節字營一定會出事,無非早晚而已。只是等待的過程未免無聊,好在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不太開眼,卻又十分“知情識趣”的家夥。
“大膽賊人!竟敢擅闖城防要地?”一聲大吼突然自角樓下方響起,隨後是陣陣甲葉碰撞與弓弦緊繃聲。
田知棠哂笑著看向自飛簷下頭掠起的黑影,解下腰間絛子揚手拋去樓下,所有聲響立刻戛然而止。
“有勞。”有人甕聲甕氣地道了一句,樓下刀兵還鞘、弓弩馳弦,一切再次歸於寂靜。
“田知棠?”黑影開口問道,卻是女子聲音。
“是。”田知棠笑容不減,輕蔑之意溢於言表。
“好!”一身夜行裝扮的女子點了點頭,隨即虛步挑掌擺開起手架勢,“趨炎附勢,甘為權貴門下惡犬!助紂為虐,殘害武林俠義中人!惡賊,受死!”
“白癡。”田知棠撇嘴嗤道,同時身形閃動化作虛影,幾乎與“白癡”二字同時抵達夜行女子跟前,只是輕描淡寫的一掌便拍碎對方肩頭,更將對方拍得倒飛而出,自角樓頂上徑直摔去城下。
“好!”
城牆上響起一陣喝彩。田知棠置若罔聞,撩袍縱身而起,落去夜行女子身旁,見對方傷重難起嘔血不止,竟又抬腳踩在對方已被自己拍碎的右肩上,全無半點憐香惜玉之心。
“啊——”夜行女子大聲慘叫,纖瘦身體在劇痛中蜷縮成一團,顫抖得如同篩糠。
“自己說?還是我來問?”田知棠低頭問道,語氣冰冷。
“呸!惡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夜行女子強忍劇痛咬牙啐罵道,被冷汗濕透的蒙面黑巾貼著皮膚,勾勒出她的面龐。
“最愛聽這種話了。”田知棠一挑眉毛,笑得殘忍無比,跟著俯身蹲下,左腳卻依舊踩在對方香肩上,這個姿勢讓他將身體的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了對方傷處,擠壓出更加淒慘的叫聲。
“長得真好。”田知棠眯起雙眼,笑得越發猙獰,說話間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自對方鬢角向下,從香腮劃到下頜,又從頸間劃到領口,將衣襟輕輕向外一勾,
眼中忽然亮起邪光,隨即他收回手指舔了舔嘴唇,“許久沒碰女人了。所幸夜還很長,不急,咱們慢慢玩。”說完,他笑容一冷,右手改勾為抓,扼著對方粉頸將之從地上提起,隨即縱身躍回城上,落到一名校尉模樣的男子面前。 “人是衝我來的,也是我抓的,我帶走。”
“請便。”校尉微笑點頭。
“多謝。”田知棠還以微笑,正要轉身離去,忽又頓住身形,眯眼看向校尉腰間,不禁大為詫異,“無還騎?”
“是,燎州軍無還騎營,翊麾校尉沈彥成。”
燎州軍五大九小一十四營,無還騎營公認戰力第一,乃是嚴榮當年執掌大虓帥印時的本部親軍。可自從嚴榮於昭化十二年,也就是十三年前解甲掛印,向其時尚在位的先莊明帝請乞骸骨之後,朝廷就開始變著花樣打壓燎州軍,而無還騎營自然首當其衝,成了最倒霉的一個,以至於這支戰功彪炳的百戰精銳因陷入青黃不接的境地,在十幾年間迅速凋零。
所謂“無還”,取“有死無還”之意。燎州軍鼎盛時兵力不下十萬,能入無還騎營者最多只有三千。可就是這三千驃騎,卻在追隨嚴榮征戰沙場的二十余年間,用一場場死不旋踵的鐵血廝殺硬生生殺出“沙場有我便無敵”的赫赫威名!那道“向敵而進,有死無還”的死戰令,一度成了天下所有名將最為恐怖的夢魘,竟能讓平生以殺人立功白骨為勳的他們每每在自己大軍環繞守衛森嚴的中軍帳內驚坐而起!
正是靠著這支總能在危急時刻如定海神針般砥定乾坤的無敵鐵騎,嚴榮才能在廿二載戎馬生涯中將列國挨個馬踏王旗,為大虓朝拓土四千余裡,最終鑄就出自己一代戰神的美名。在那個“一遇無還必難還”的年代,即便強悍如大虓禦龍直、玄方惟揚軍與周戎長門甲士這等戰力頂尖的百戰精銳,都只有乖乖給三千燎州無還騎做陪襯的份兒。
可這麽一支勇烈冠天下,不曾輸過任何一場戰陣也不曾敗給任何一支敵軍的無敵之師,最終卻被自己人用軟刀子一點點地放幹了熱血,其中最無恥的一刀,正是嶽知峰在十一年前於大王關下寫就的那段“退避萬騎”的武林神話!
位列武道四極的嶽知峰是刀法如神修為絕頂不假,但匹夫之勇在軍陣之威面前從來都只是個笑話,還是最荒誕不經的那種。如果武林高手們真能憑一己之力抗衡軍隊,那麽歷朝歷代的廟堂君臣們得蠢到何等地步才會花費大筆國帑維持軍備?有那冤枉錢,直接高官厚祿地養上一群絕頂高手豈不省心又省力?
明眼人都清楚,當年令玄方人望風而退的根本不是嶽知峰,而是突然現身大王關內的三千燎州無還騎。如若不然,他嶽知峰只會被八千玄方遊騎亂刀剁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下半點。
然而世人總是如此,只要說法足夠精彩有噱頭,哪怕再怎麽荒誕離奇,他們都願意相信。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會成為真理,當虓朝君臣一再宣稱那八千玄方遊騎是“被嶽知峰一人一刀嚇得倉惶退去”,以此來貶諷三千身經百戰戰功赫赫的無還鐵騎“竟不如一名武林高手”,還有誰會在意真相如何?又有誰還記得燎州兒郎為朝廷開疆拓土的勇烈與替百姓守禦國門的忠誠?多年枕戈待旦寒霜覆甲換來的不是榮耀與尊敬,而是朝廷的打壓和國人的淡忘,這未免太令將士們寒心。也難怪“燎州是嚴家的燎州,不是朝廷的燎州”。
“你值夜?”田知棠不解問道。騎兵並非不能守城,畢竟“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但讓一名無還騎校尉在城牆上帶人值夜,顯然與用兵之道無關,純粹是暴殄天物。
無還騎校尉笑容一黯,卻並不回答,只是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州府所在的北城。
田知棠沒有再說什麽,對自稱“沈彥成”的無還騎校尉點了點,提著因傷重而幾近昏死的夜行女子快步走下城牆。
田知棠回到平康坊的時候已是戌末亥初時分,剛一走進自己位於四尺巷當頭的獨門小院,他就撒手將夜行女子扔去地上。
“自己起來吧,別裝了。”他冷冷道了一句,然後邁步走去北房門前的屋簷下,指了指廂房又頭也不回地說道,“這些日子你就住在我這,傷愈之前哪也不要去。”
“你——你究竟是什麽人?”夜行女子用左手捂著右肩,咬牙從地上站起。不知為何,她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這個不久前才下辣手重傷自己,更聲稱要對自己作出禽獸之行的男子的確沒有惡意。
“角樓是城防重地。”田知棠的聲音依舊冰冷,卻像是答非所問。
“是又如何?”夜行女子一頭霧水。
“那你動手之前就沒有想過,我一個梧桐院管事,憑什麽能天天夜裡跑去那上頭喝酒看風景?”田知棠微微回頭,斜睨夜行女子。
“憑——你是說——”夜行女子略微一怔便反應過來,不由得瞪圓了雙眼。
“我是不是自擒下梁天川後的第三日才有了每天夜裡去角樓喝酒的習慣?”田知棠又問。
“所以你先前才——”夜行女子下意識地看了眼自己左手捂住的傷處。
“記住我先前說過的那些話,從現在開始,該怎麽裝,你自己看著辦。”田知棠伸手推開自己的房門。
“可是你——”
“玉牌。”田知棠知道對方想問什麽,指了指自己胸前。
“玉牌?”夜行女子又是一愣,忽然想起先前這個男子對自己做過的輕薄舉動,頓時羞惱難當,本能地想要抓住衣襟,卻又扯動傷處,直痛得涕淚橫流,弓起身子便要踉蹌著撲去在小院天井裡。
田知棠無奈,隻得閃身近前伸手去攙,夜行女子卻不顧傷痛死命掙扎,嘴裡連連大叫“別碰我”。
見她如此,田知棠也懶得囉嗦,一指將其點昏,然後如回來時那般將夜行女子提進廂房扔去床上,剛要轉身回房,想了想還是彎腰伸手探向夜行女子頸間,待摸到根細索拽斷一提,便將一枚寸許見方的物件提在了手裡,正是他剛才提到的“玉牌”。
待回到自己房中點燃油燈,田知棠將玉牌拿在手裡略作端詳,突然張開嘴巴無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