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們看見夏彤彤從我的床上站起來,上前兩步,向中年男人伸出手去。她扶住他的兩臂,他的身體不再左右搖晃。
“起來吧。”夏彤彤溫柔地說。
夏彤彤在中年男人前面彎下腰,扶住他的腋下,幫了他一把。夏彤彤沒有使太大的勁,但他居然站起來了,只是顫顫巍巍的,不大站得穩。他的妻子也趕緊過來,和夏彤彤一起將他扶到他的床上坐下。
自從夏彤彤走向中年男人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癡癡地看著她,本來就合不攏的嘴巴張得更大了,不時從他的嘴裡掉下一股亮晶晶的粘稠的口水,牽絲掛網地垂到他胸前的衣服上。現在他連口水流下來都渾然不覺,夏彤彤讓他怎麽做他就怎麽做,機械得像個木偶。
中年男人在床上坐下後,夏彤彤拍了拍他胖乎乎的臉說:
“真乖!養足精神,馬上出發!”
中年男人渾濁的雙眼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仿佛從夢中蘇醒過來。他側過臉命令妻子:
“拿出我的西裝來!”
他的妻子從床下拉出一個又大又笨拙的旅行箱,打開,從一堆衣物中拿出一套灰色的和一套黑色的西裝擺在床上,溫聲細語地問他:
“穿哪套?”
中年男人看了看衛東,指了指黑色的那套。
他的妻子看了看我們這邊,有些為難地說:“現在就換嗎?”
“廢話!”
中年男人一邊說,一邊解開病服的紐扣。當他敞開洗得發白的淺灰色病服的時候,張迪和夏彤彤突然笑起來,我也跟著她們笑。我們看見中年男人肥胖的肚皮上頂著一個鮮豔的紅肚兜,肚兜上繡著一個赤身裸體的胖娃娃。中年男人衝我們傻乎乎地笑笑,並得意地摸了摸他的紅肚兜。
他的妻子在旁邊倒顯得有些難為情,輕聲問他要不要把肚兜脫了,他搖搖頭。她便從旅行箱裡拿出一件雪白的襯衣,兩手拎住襯衣的領子,抖開,然後小心翼翼地給丈夫穿上。妻子給他穿衣服的時候,中年男人像一個乖孩子,她讓他伸左手他就伸左手,讓他伸右手他就伸右手。
穿好襯衣,接著要換褲子,中年男人的妻子又開始猶豫,中年男人卻唰的一下把褲子脫了下來。他穿一個緊繃繃的花褲衩,前面鼓鼓囊囊一大坨。他的妻子趕緊給他穿上西裝褲子。張迪和夏彤彤都扭頭看別處,夏彤彤調皮地對張迪說:
“沒嚇著姐姐吧?”
張迪瞪她一眼說:“正經點!”
夏彤彤撅撅嘴說:“人家是關心你誒,我看見你臉紅了。”
張迪瞅瞅中年男人說:“該臉紅的不是我!”
衛東滿臉嚴肅地站起來,走到中年男人床前訓斥他說:
“你有手有腳,衣服都不會穿嗎?”
中年男人怯怯地看了衛東一眼,一把奪過妻子手中的西裝外套說:
“我自己來!”
穿好西裝,中年男人還要妻子給他打領帶,衛東不耐煩地說:
“領帶就免了!”
中年男人的妻子看看衛東,又看看丈夫,丈夫朝她點點頭,她乖乖地把領帶放回箱子裡。她從床下拿出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鞋,中年男人正要翹起腳給她穿,一抬頭突然看到衛東威嚴的目光,趕緊收回腳。他的妻子順著他的目光看見衛東的目光,也趕緊低下頭,慌忙把鞋遞到丈夫手上。
中年男人總算穿戴妥當了,我們準備出發。他的妻子也要跟著去,這次無論他怎麽嚇唬她,
她都不聽。他甚至放低姿態用商量的口氣對她說他不是去趕集,而是去革命,革命不是兒戲,她不適合跟著去。她對他說我不懂什麽是革命,我只知道你是我丈夫,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中年男人火冒三丈,一邊舉手要打妻子,一邊罵:“臭婆娘,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你他媽反了!”
衛東大喝一聲住手,中年男人就乖乖放下手,也不罵了,只是怒氣衝衝地瞪著妻子。
張迪和夏彤彤走過來,一人挽住她的一隻手。夏彤彤用鼻子衝中年男人哼了一聲,說聲我們走,三人便率先走出了病房。三個人兩邊的昂首挺胸,中間一個垂頭喪氣,像兩個女獄警押著一名女囚奔赴刑場。我們三個男的趕緊跟出去,病房的門有點窄,導致我們在那兒你擠我我擠你,亂作一團。
沒走多遠,我們就追上了張迪她們,三個女人便放開手,各自回到自己伴侶身邊。夏彤彤大大方方地挽起衛東的手走在前面,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一前一後走在中間,我和張迪肩並肩跟在後面。
衛東和夏彤彤步履輕盈,鬥志昂揚,他們矯健的身姿像戰鬥機的頭部一樣乾淨漂亮。中年男人像影子一樣氣喘籲籲地緊跟其後,而他的妻子也像影子一樣尾隨著他。中年男人每走幾步就要小跑一陣,他肥胖的身子像鴨子一樣可笑地左右擺動。其實他不需要跑,以正常的速度也能跟上衛東他們,只不過跑起來更能顯出他追隨他們的熱情和殷切。
“豬!白癡!”張迪鄙夷地說,“他什麽時候反對過醫院晚上不關燈的做法?”
“他確實不反對。”我說。我記起那次我去醫生辦公室反映這件事之前,在病房征求大家的意見,中年男人說他無所謂。
“那他為什麽要參與進來?”
“這不明擺著嗎?”
“他為夏彤彤神魂顛倒,他參與進來應該主要是為了夏彤彤,但動機恐怕沒這麽簡單。”
“也許他還喜歡衛東。”我開玩笑說。
“他對衛東的感情很複雜,很難說是喜歡還是膜拜,但這種喜歡和膜拜都有可能是裝的。”
“他為什麽要裝呢?”
“為了接近夏彤彤!他不可能直接說要追隨夏彤彤,他沒這麽傻。”
“他和其他為了你和夏彤彤參與進來的男人沒什麽區別,只不過他多繞了一個彎子。”
張迪搖搖頭說:“不一樣。感覺他的動機沒這麽單純,怪怪的,我也說不清楚。”
“也許是因為他和我們在一個病房,”我說,“我們對他有先入之見。你本來就討厭他。”
“也許吧。”張迪說,“但願他沒有別的意圖。這個人確實很討厭,和他一個病房讓人夠惡心的了,現在居然還要走在一起,還成了同志,更惡心!”
“惡心不惡心且不說。”我說,“關鍵是將這樣的人吸收進來,有多大的用!他連我們追求的目標都不認可,這個目標對於改善我們的健康和生活有何意義,他也一無所知。他不過是一頭失去了咀嚼功能的動物,一具喜歡做愛的行屍走肉,他加入進來,不過是讓這支隊伍徒增一個滑稽角色而已。”
“你說到我們追求的目標,以及這個目標的意義,真正理解並支持的人並不多。”張迪憂心忡忡地說,“這一點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昨天參與進來的,有幾個是奔這個目標來的?”
說話間,衛東他們已經在一間病房門口等著我們了。見我們跟上來,衛東整了整衣領,理了理頭髮,昂首闊步地走進了那間病房。中年男人搶先一步走到夏彤彤前面,直起背,挺起胸,像衛東一樣威嚴地走了進去。
夏彤彤索性站住,讓中年男人的妻子先走。中年男人的妻子遲疑了一下,也跟在丈夫身後走進了病房。
“猴子穿西裝——裝模作樣!”夏彤彤朝著中年男人的背影說,“衛東本身就在裝,他還要學衛東,不是假得更厲害了嗎?”
“人家可是你的仰慕者哦。”張迪說,“聽到你這樣的評價肯定要傷心。 ”
“我擔心他連傷心都不會。”夏彤彤說。
“我讚同你的話。”張迪說,“你看他一身蠻肉,一臉蠢相,我懷疑他連心都沒有,怎麽會傷心呢?”
“從他的身上確實看不到心,”夏彤彤說,“只看得見一天天枯萎的欲望。”
“那你為什麽還要鼓勵他跟著我們呢?”我說。
夏彤彤凝視著我的眼睛,她在琢磨我說這句話的動機。也許她會認為我在吃醋,我也拿不準自己有沒有吃醋。我相信沒有,為中年男人這種人吃醋我會惡心自己的,但夏彤彤答應他跟著我們確實讓我心裡有些不舒服。我搞不懂夏彤彤為什麽要對他表示出友好的態度。雖然她沒對他說什麽,但這種態度對待一個愛慕者,無異於默認。
我也看著夏彤彤,希望她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告訴你!”她說,說完就徑直走進病房去了
我說我不想進去,張迪也不想進去,我們就在病房外等著。
病房裡傳來衛東傳道式的慷慨激昂的聲音,間或夾雜著中年男人簡短而模糊的附和聲,然後是幾個七嘴八舌的陌生的聲音。有一陣子,說話的聲音突然中斷了。我們以為他們要出來了,等了一會卻不見出來。
突然說話的聲音又大了起來,好像在爭論什麽,人聲嘈雜,爭論似乎越來越激烈了。
不一會,衛東怒氣衝衝地快步走出病房,緊隨其後的依次是夏彤彤、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夏彤彤追上他,挽住他的胳膊說:
“這群烏合之眾,咱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