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衛東換了一套更加筆挺的黑西裝,打了一條更加鮮豔的橘黃色領帶;夏彤彤身著她那條火紅色的長裙,塗過口紅的嘴唇更像一朵熱烈的火焰。當他們一起走進我們病房的時候,我感覺病房的四壁突然變得更加明亮了,這可能就是所謂的蓬蓽生輝吧。
當他們款步走進病房的瞬間,大家都停下手裡的活,驚異地看著他們。中年男人嘴巴大張,雙眼圓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夏彤彤。突然之間,他像從夢中驚醒一樣一把扯掉系在胸前的圍嘴,將它捏成一團,遮住口水橫流的嘴巴。
“你們這是要去民政局領證嗎?”張迪開玩笑說。
“同志,你錯了!”夏彤彤模仿電影裡的腔調說,“我們這是去革命!”
“你們去革什麽命?”中年男人像大舌頭一樣吃力地說。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過道裡,等著夏彤彤從他身邊走過,到我們這邊來。
“動員大家一起向醫院反映電燈的事。”夏彤彤一邊冷冷地說,一邊從他面前走過,側臉看了看他。
“這是好事,好事!”中年男人忙不迭地點頭說。
“那你願意加入我們嗎?”夏彤彤已經走到我和張迪的病床之間,她背朝中年男人問道。
“願意,願意!”中年男人說。
“記上他的名字。”夏彤彤對我說。
“名字就不用記了吧。”中年男人的妻子突然說。她手裡拿著織了一半的毛線拖鞋,像個影子一樣坐在床頭。
“你懂個屁!”中年男人回頭朝她吼道。她馬上低下頭,默默地織她的拖鞋。
“一個病房就不用記了,”我說,“有事我會通知你。”
我們說話的時候,衛東又拿出他的小圓鏡,把右邊耳朵後一綹有點蓬的頭髮使勁壓了壓。
“夠帥的了!”張迪說,“看樣子今天戰果會更豐厚。”
“要是你也換身衣服,”衛東對張迪說,“我們的男性擁護者肯定會倍增!”
“姐姐,快換嘛!”夏彤彤搖著張迪的手說。
“有你足夠了!”張迪笑笑說。
“那胡堅換!”夏彤彤衝我嚷道,“你穿上西裝也蠻帥的,像個知識分子!”
“怎麽說話呢?”張迪假裝訓她,“人家本來就是知識分子!”
“現在我是病人。”我說,“其他的身份都需要證明。我還是繼續穿病服,以病人的身份去動員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屬,感覺心裡踏實些。”
“以其他身份動員人家有何不踏實呢?”夏彤彤問。
“感覺在撒謊。”我說。“我曾經擁有過其他身份,但沒有一種身份是純粹的。說直白點,我以前裝得太多了。裝來裝去,一無所有,卻落下了這身怪病。現在好了,我實在想不出要是我不裝還會丟掉些什麽,我實在想不出我還有什麽可丟的!那好,老子乾脆不裝了,老子就做個純粹的病人!”
“你別以為純粹的病人就這麽好當,”張迪說,“你想當人家還不一定答應呢。”
“誰不答應?”我問張迪。
“好了好了!”衛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看了看表說,“你要做病人沒人跟你搶,你要穿病服也沒人勉強你,只是我希望你精神點,一個無精打采的人誰放心跟隨你?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你那病歪歪懶洋洋的樣子,在我們這支隊伍裡也不協調。”
“那我可以退出。”我說。我這麽說並不是生衛東的氣,也並非意氣用事。昨天從那個青年的病房出來我就萌生了退出的念頭。
也許他說得對,關掉電燈確實會讓很多人像他那樣忘記現有的身份,茫然不知所措。 “不要意氣用事,同志!”夏彤彤走過來用她的肩膀觸觸我的肩膀說,“革命尚未成功,大家得團結一致!”
“人家胡堅只是不想裝,”張迪朝衛東說,“並不是誰都具備你那種表演天賦和表演熱情。”
“哇,你們真是夫唱婦隨呀!”衛東誇張地大聲嚷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愛裝?”
“你本來就愛裝!”夏彤彤說。
“我也不想裝,”衛東憤憤地說,“可是我得活下去,我想活出個人樣!”
張迪和夏彤彤還想繼續數落衛東,我插嘴說:“除了白癡和嬰兒,沒有人敢說自己一點都沒裝。再說人家衛東就是演員,表演是他的職責。”
“總得分清楚台上和台下吧!”夏彤彤白他一眼說,“生活不是演戲,為什麽不表現得真實點自然點呢?”
“他是入戲太深了。”張迪說。
“你們都嫌我裝。”衛東委屈地說,“好吧,要是我也像你們一樣,穿著隨便,神情淡漠,萎靡不振,你若對人家說‘希望你們跟隨我們去爭取我們應有的權利’,人家可能以為你說的權利是去投湖呢!”
衛東第一個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中年男人也用他那張合不攏的嘴呵呵地笑起來。他在旁邊一直想插話,但插不上,現在他終於逮住了一個可以開口一笑的機會。
中年男人的嘴合不攏,但也張不大,加上他笑得很勉強,他斷斷續續的笑聲疲軟而渾濁。
衛東走近我,拍拍我的肩膀說:“夥計,這件事是你提出來的,才開始你就想撂挑子,不夠意思吧?你好意思嗎?”
“是我提出的沒錯,”我說,“但我一開始就聲明過,我不適合帶領大家做這件事。我意志薄弱,性情懶散,缺乏乾革命必須具備的越挫越勇的樂觀和氣魄。我跟著你們,只會拖你們的後腿。”
“我也會拖後腿!”張迪猶豫地說。
“你也想退出?”衛東說,“是誰在半夜明晃晃的電燈下輾轉難眠?是誰被白熾燈照出了黑眼圈?連你這種深受其害的人都想打退堂鼓,還有誰來做?你會說我來做。你知道我為什麽挑頭做這件事?我是為了自己嗎?我可沒有失眠,頭上再掛兩個一百瓦的燈泡我一樣睡得著,睡得香。對我來說,開著燈睡覺和關了燈睡覺沒有太大的區別,向醫院提出抗議這件事我不是非做不可。但既然你們信任我,推薦我來領這個頭,為了朋友,說大一點,為了廣大患者和家屬的利益,我願意勉為其難。但你們不能拋下我,讓我孤軍奮戰呀。”
夏彤彤挽起衛東的手臂,小鳥依人似的靠在他的肩頭說:“你放心,我不會拋棄你,我願永遠跟隨在你的鞍前馬後,唯你馬首是瞻!你們兩個真不夠意思!”
我也感覺我們不夠意思。我誠心誠意地說:“我們可以不退出,但你們不要對我們抱太大的希望,權當是陪你們做做伴,說說話。”
衛東面朝我,默默地盯著我的眼睛看了一會,以一種嚴肅的口吻說:“胡堅,你知道你最可愛的地方是什麽?你最可愛的就是你的率真,還有你身上這種恰到好處的頹廢。要是交朋友,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了;但若要乾革命,你確實百無一用,甚至還會起反作用。”
“不要把人家胡堅說得一錢不值!”夏彤彤說。
“他說的有道理。”我說,“我確實百無一用。”
“你是書生,”張迪溫柔地注視著我說,“書生有書生的用。你適合做理論顧問。”
“對,你就當我們的顧問!”夏彤彤說。
“理論顧問要做的,”衛東開玩笑說,“就是給那些需要講道理的人講道理。”
“會講道理也是一種本領,一種大本領。”夏彤彤說,“你不會講道理還要嘲笑人家胡堅!”
“誰說我不會講道理?”衛東不高興地說,“我只是講不了那種高深莫測的大道理。”
“這點你是得向胡堅學。”張迪轉向衛東用一種調侃的語氣說。
“怎麽你們全都向著他!”衛東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說。
中年男人突然神經質地衝到衛東面前,雙膝一跪,兩手緊緊地抓住衛東垂在褲兜一側的右手。他情緒激動,肥嘟嘟的臉脹得通紅,他用一種熱切而羞怯的目光仰視著衛東,像發誓一樣堅定地說:
“我願意追隨你!”
衛東一時不知所措,他想甩開中年男人的手,但甩不開。他氣惱又厭惡地瞪著中年男人。他似乎想罵人,但忍住沒罵出來。這讓他更惱火。他後退了一步,使勁往後一拽,想抽出自己的手。但中年男人握得太緊,他的身子往前一傾,差點撲倒在地上。幸好他一直抓著衛東的手,又趕緊用膝蓋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兩步才沒有倒下。
“你到底想幹什麽?”衛東壓住火氣冷冷地說。
中年男人又朝衛東爬了一步,他的胸脯貼著衛東的腿,他的臉幾乎埋在衛東的褲襠裡,衛東的西裝下擺蓋住了他的半個腦袋。我們聽見他在衛東的下面說:
“我只是想追隨你!”
衛東的褲子和西裝下擺都起到了隔音效果,這句話聽起來就像從衛東的褲襠裡傳出來的,好像不是對衛東說的,而是對衛東的老二說的。看他的樣子,仿佛要對衛東口交似的。
衛東又氣又窘,滿臉通紅。夏彤彤和張迪卻被這突如其來的狗血劇情逗樂了,兩人彼此指著對方,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
中年男人的妻子站在她男人身後,想伸手拉他又不敢,滿臉羞愧,急得團團轉。老太太也湊過來,好奇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臉迷惑。
衛東側過臉瞪了夏彤彤一眼,夏彤彤不理他,笑得更歡暢了。直到衛東朝中年男人的頭頂努努嘴,做了一個求她的表情,她才慢慢止住笑,清了清嗓子,用威嚴的口氣說:
“有什麽話,放開手,起來說!動不動就下跪,你還算個男人嗎?”
中年男人從衛東的褲襠裡抬起頭來,轉過臉恭恭敬敬地看了夏彤彤一眼,臉上竟露出感動的神色,仿佛這麽半天他一直在等這句話。他果然馬上松開了衛東的手,但一松手他就擦著衛東的褲管撲倒下去了,好在他及時用手撐住,身子還沒著地就穩住了。
他一松手,衛東就趕緊逃開,氣呼呼地坐在張迪的床上,誰都不理。他不僅生中年男人的氣,也生我們的氣。他氣我們在他陷入窘境的時候沒有及時伸出援助之手,不但沒有援救他,還拿他取樂。他現在就像一個剛從水溝裡爬出來的人,對岸上的觀望者滿肚子怨氣。張迪和夏彤彤看見衛東那副沮喪又生氣的樣子,忍不住又笑起來。衛東瞪了她們一眼,目光又移到中年男人身上,惡狠狠地看著他。
中年男人雖然穩住沒倒下,但還是晃了幾下,也許是在地上跪的時間長了,腿腳麻木了。他的妻子趕緊繞到前面去扶他,他卻一把甩開了她的手。她怔怔的站著,不知所措。
張迪拉她一下, 讓她站在自己身邊,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順從地站到她身邊。張迪輕聲說:
“讓他自己起來!”
中年男人仿佛得到了鼓勵,他的身子傾向右邊,右手著地,慢慢地豎起左腿,將雙腿跪變成了單腿跪。稍稍歇了一下,他把身體重心移到左腿上,兩手撐著左膝蓋,想站起來。但是他站不起來,他的手和腳使不出足夠的力氣撐起他肥胖的軀體。就算他使出吃奶之力的時候,他的嘴巴也是張著的,他壓根兒咬不緊牙關。他開始氣喘如牛,額頭和鬢角浸出了細細的汗珠。我擔心突然聽到哢嚓一聲響,中年男人就會像一堆破布似的癱倒在地上。
中年男人的妻子羊羔般溫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丈夫,大氣都不敢出。她看看張迪,又看看自己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伸手拉他一把。真正讓她為難的倒不是張迪的建議,而是丈夫的粗暴蠻橫。
從眼下的情形看,丈夫的病情顯然是加重了。最初他只是咀嚼肌使不了力,其他方面還算正常。但現在手腳好像也出問題了,如果只是跪的時間長導致手腳麻木,像他這麽一個**旺盛的男人不至於半天爬不起來。
有一會,我們看見中年男人的臉扭曲得很厲害。他的臉很胖,但皮膚松弛,皺紋叢生,就在他奮力掙扎的時候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將他的臉捏得變了形。他的五官像是突然被塞進了一個狹窄的瓶子,怪模怪樣地擠在一起。
要是他再站不起來,再兩眼圓睜繼續掙扎,說不定他的眼珠就會嘣兒一聲蹦出來,咕嚕嚕地滾到我們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