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我們四個便天天泡在一起。我們之間的關系很微妙。表面上我和張迪是一對,衛東和夏彤彤是一對,但衛東毫不掩飾他對張迪的傾慕之情,甚至當著夏彤彤的面他也會厚顏無恥地討好張迪。張迪一邊批評衛東矯柔造作,一邊對他非凡的儀表投去欣賞的目光,有一次她甚至說漏了嘴,感歎說我和衛東在一起,要是不說話沒人會注意到我。還好夏彤彤用實際行動彌補了我受傷的自尊。趁衛東和張迪不注意的時候,她會偷偷地握握我的手,或者在我的臉上飛快地吻一下。
和張迪剛好相反,夏彤彤的手是那樣溫暖,她的雙唇像火一樣紅,也像火一樣灼熱,仿佛她豐滿的身體裡藏著一個火爐。雖然時間很短,但每次被她的手握過,被她的唇吻過,我的手和我的臉半天都還燙乎乎的。這樣親近的機會畢竟少得可憐,更多的時候夏彤彤用她那熱辣辣的目光撫摸過,挑逗我,甚至在她親吻衛東漂亮的手指和伏在衛東背上撒嬌的時候,我也能感覺到她眼睛裡的熱浪一陣陣迎面撲來。
我看得出來,夏彤彤對我有好感,但要說她有多愛我絕對談不上。她喜歡男人關注她,愛她,圍著她打轉,為她爭風吃醋。她第一次跟著衛東到我們病房去,就成功地讓中年男人為她失魂落魄,破天荒地來給我和衛東敬煙,又讓他老婆拿出一包上好的龍井泡給我們喝。夏彤彤甚至沒有正眼瞧過中年男人,她只是朝他那邊瞟了幾眼,他就像狗聞著骨頭一樣流著哈喇子屁顛屁顛地過來了。
後來我私底下給張迪開玩笑說,人家夏彤彤一來就取得了這樣的成就,你有沒有失敗感?張迪做了個惡心的表情說,豬狗不如的東西,稀罕!我笑笑說,倒也是,要是你願意,他早就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張迪說,別拿這樣的男人侮辱我。她突然戳了一下我的額頭說:
“你小心點,早晚她連你的魂也勾去了!”
“只要你給我保管好,她就勾不去。”我說。
我感覺自己的話不夠真誠。如果可以選擇,一天二十四小時我希望有十六個小時可以獨處,用八個小時和人相處。而這八個小時,我願用六個小時陪伴張迪,留兩個小時和夏彤彤共度。
和張迪在一起我會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有靈魂的動物,也能見識到一個女人身上格調高雅富有情趣的靈性。她很欣賞我在文學上的自負,她說要是上蒼賜給我足夠的時日,我很有希望成大器。我說這個病讓我失去了大器晚成的機會,不過也為我卸掉了擔心自己不能大器晚成的包袱。
“患這種病最大的好處是為自己不成器找到了一個好借口。”我說,“從今以後,再也不必為虛度光陰而自責。”
“不但不要自責,”張迪說,“我們還要無所事事地度過每一天,我們兩個在一起,無所事事地度過我們最後的時光。”
“不得不說,一個人要是真的放下了過去,又不用考慮未來,得過且過地活在當下,還真叫輕松。”
張迪很讚同我的觀點,但她做不到這點。她放不下過去,她還活在她那沉重得讓人窒息的回憶中。每次我們身體上的親密接觸都會喚醒她這一不幸的記憶,她會突然跳起來,驚慌失措地推開我。她只允許我吻她,而不允許我有進一步的表示。有時甚至因為我吻得深一點,她也會像觸電一樣一把推開我,睜大驚恐的眼睛看著我。等到看清是我之後,她又緊緊地抱住我,一邊流淚一邊喃喃地說:
“對不起,
對不起!” 我一邊安慰張迪,一邊幻想著夏彤彤誘人的胴體。夏彤彤火辣辣的目光,仿佛要把人吸到她的身體裡去。每次她一挑逗我,我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這個漩渦朝我張開大口,猛烈地旋轉著。
每當這樣的時候,要是坐在床上我會緊緊地抓住床沿,要是坐在椅子上我會緊緊地抓住椅背,防止夏彤彤將我吸到她的漩渦裡去。但在我的潛意識裡,我很想放開手,讓自己像一枚輕盈的樹葉滑翔到夏彤彤灼熱的漩渦裡去。
夏彤彤想必看清了她對我的吸引就像地球對露珠的吸引一樣勢不可擋,看清了我朝她傾斜的身姿已經搖搖欲墜。一天吃晚飯時,她主動幫我盛飯,我從她手上接過飯時發現碗下多了一個小紙團。那團紙在我的手心像一塊燃燒的煤,我清晰地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感覺臉上火燒火燎。我趕緊埋頭吃飯。
吃完飯回醫院的路上,我走在後面。我展開那團已被我的汗水浸濕的紙,那是一張窄窄的紙條,紙條上寫著幾個字:
“九點,亭子見。”
字是用黑色簽字筆寫的,歪歪扭扭的,有點醜。我把紙條放在唇上吻了吻。
回到病房,洗漱完畢,我對張迪說我還睡不著,要出去走走,讓她先休息。我的語氣裡沒有一點要帶她出去玩的意思。還好她說她困了,想馬上睡覺。我給張迪掖好被子,在她的額上吻了吻。她拉拉我的手說,早點回來。
一出病房,我便一路小跑來到電梯間。電梯遲遲不來,我急不可耐地摁了三次按鈕。我趕到亭子裡的時候,九點還差十分,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一個婀娜的人影出現在水池邊的路燈下,接著棧道的一頭響起了高跟鞋的橐橐聲。
在這個深秋的夜晚,在那口水汽氤氳、光影迷蒙的池塘上,那座亭子就像一座孤島,我是這座孤島上唯一的居民。夏彤彤身著一襲火紅色長袍飄然而至,妖冶迷人。
我走出亭子迎接她,她看清我便快步朝我走來,在三步之外就猛撲進我的懷抱, 就像一匹餓狼撲向一隻它垂涎已久的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就開始接吻,我們都使了很大的勁,我們的嘴唇就像一枚印泥已經乾掉的印章,得非常用力才能在對方的生命裡留下一點痕跡,或者讓對方在自己的生命裡留下一點痕跡。
我們來到白雲賓館開了一間房。
和夏彤彤在一起,我感覺有一艘船載著我遠離那座孤島,帶我駛向幸福的彼岸。這艘船是如此真實可感、美麗可愛,但我知道它轉瞬即逝。很快它就會駛向另一個人、另一批人,或者葬身海底,將我扔在茫茫的大海上,扔在漫漫的長夜裡。
完事了,夏彤彤將我緊緊抱住,在我耳邊輕聲說:
“胡堅,別放開我!”
她揚起臉讓我吻她。我突然看見情欲消退之後的夏彤彤滿臉淒涼,眼角掛著兩滴晶瑩的眼淚。
“別放開我。”她又說,仿佛一個落水的人在乞求那個將手伸給他的人。
我感覺夏彤彤摟住我的兩臂越來越松,終於無力地從我的背上滑落,像兩條死蛇一樣癱軟在她的身體兩側。她竭力揚起來的臉也猛然沉了下去。我看見淚水和絕望從夏彤彤的眼裡洶湧而出,她用一種被窒息的目光看著我,就像正在沉入水底的人看著岸上的人。
我從夏彤彤身上下來,坐在她身邊,拿起她的一隻手,吻它。
“犯病了?”
“嗯。”
我緊貼著夏彤彤躺下,將她摟在懷裡。此刻,她不再是一個被荷爾蒙衝昏頭腦的女人。她躺在那兒,柔弱,溫順,手無縛雞之力,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