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和你一樣,喜歡舞蹈。”衛東看著張迪說,“不一樣的是,我有幸以跳舞為業。我在大學學的就是舞蹈專業,大學畢業那年,正好我們縣文工團招人,我成功地通過層層選拔,打敗了數以千計的競爭對手,成了文工團的一名在編舞蹈演員。我們文工團演員很多,但絕大多數是合同工,那些合同工待遇低不說,還經常受歧視;自己也戰戰兢兢,擔心一不小心就被辭退了。而我們這種正式職工,工資待遇是合同工的兩倍,還能享受國家規定的各種保險。雖然我在單位是一般職工,在我們整個系統裡處於低級職員的地位,但回到老家卻很受人尊敬,大家都把我當作國家幹部。
“自從我考進縣文工團以後,父親感覺村裡人對他的態度也有明顯的改變,很多以前不打招呼的人會向他點頭致意,一些平常妒忌他的人妒忌得更厲害了。父親說這些他都不在乎(其實他很在乎),但他每次在縣電視台播放的文藝節目中看到我的身影,都會高興得老淚縱橫。
“父親可能不知道,就在他為了顯擺而把二叔和三叔請到家裡來和他一同觀看我們的舞蹈的時候,我在台上可能正被某樣不合適的服飾折磨得痛苦不堪。但我具備表演天賦,我善於把身理上和心理上的各種不適轉化成表演的動力。我還懂得因勢利導,將我自身的痛苦適時融入到角色中去。這種融入有時是契合的,有時卻是背離的。前者比如我將頭飾太重導致的痛苦變成一個為情所困的古代寡婦的痛苦,後者比如我因肚兜太緊而將兒童的歡蹦亂跳表現得淋漓盡致。我的身體裡有一個人在掙扎,到了我這兒卻成了表演,他掙扎得越厲害,我的表演越有激情。”
“你說的天上的洞是怎麽回事呢?”夏彤彤問。
“聽他說下去。”我說。
衛東欣慰地看了我一眼。他說話我聽得很專注,他看出我理解他的意思。雖然他強調自己擅長表演,張迪也說他喜歡表演,但此時此刻的衛東是真誠的。
“去年冬天,我們排練了一個叫《新時代》的大型舞蹈節目。”衛東繼續說,“這個節目是我們縣旅遊節文藝晚會上的重頭戲。那天將有很多重要客人光臨。省市有關部門的領導要來,縣裡從書記縣長到各縣直機關的一把手、二把手都要來,據說還會有來自全國各地甚至國外的客人。縣領導非常重視我們的節目,我們也萬分小心,加班加點反反覆複地排練。
“這是我參加過的陣容最大的一個舞蹈節目,男女演員各一百人,其中領舞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就是我。
“排練這個舞蹈大家都很辛苦,如果一定要評出一個最賣命的人,非我莫屬。我最賣命倒不是因為我是那幫人中最熱愛舞蹈的。說實話,那時我對舞蹈的熱情已經漸漸減退了,準確地說,我對我們經常表演的那種舞蹈並不感興趣。如果觀眾喜歡也還罷了,就算是為別人做一點犧牲吧,問題是,有一天我發現多數觀眾也不喜歡這類舞蹈節目。要發現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觀眾的好惡不會直觀地表現出來,他們可以一邊熱烈地鼓掌一邊打哈欠。我們這些處於劇烈運動中的人,能聽到他們的掌聲,卻看不見他們臉上的哈欠和厭惡的表情。你們可能會感到奇怪,既然觀眾並不喜歡這類舞蹈節目,他們為何還要熱烈鼓掌?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很複雜。我們在演出或節目播出之前,都要對節目作廣泛深入的宣傳,這種宣傳絕大多數時候都不切實際,
全是一些誇大其詞甚至無中生有的溢美之辭。這樣的宣傳肯定會對一些舞蹈方面的外行產生影響,讓他們深信我們的舞蹈是充滿藝術魅力的。觀看節目的時候帶頭鼓掌的就是這些人,當然還有一些我們的人。很多人看到有人鼓掌,他們的情緒也會受到感染,於是也跟著鼓掌。在一陣陣潮水一樣熱烈的掌聲中,那些不由自主地打哈欠和面露厭惡之色的觀眾也會對自己的這種反應感到懷疑,說不定也跟著鼓起掌來。還有一部分人,只顧拚命跟著別人鼓掌或陶醉於自己的掌聲,從而忽略了自己內心的真情實感。而我們這些台上的表演者,因為只聽到掌聲而看不見觀眾臉上真實的表情,就算對這類舞蹈本身不感興趣,卻從不懷疑它們對觀眾的價值。只有極少數表演者能看清觀眾臉上真實的表情並對自己的表演產生懷疑。只要他稍一猶豫,他的動作可能就會慢半拍,他的臉上就會露出厭倦之色。他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被從這支隊伍裡踢出去,被從這裡踢出去的人,沒有一支舞隊會收留他,從此只能做孤魂野鬼。所以絕大多數對我們舞蹈的價值持懷疑態度的表演者,都不敢將這種懷疑表現在臉上,更不敢表現在行動上,表演的時候,他們的表情比誰都豐富,他們的動作比誰都規范。 “我賣力倒不是因為我擔心被踢出去。我自然也擔心,但我的表現一向出色,沒有人看出我不喜歡我們的舞蹈節目。只要你盡職盡責,不犯錯誤,表面上裝出熱愛這項事業的樣子,你就是安全的,根本用不著拚命表現。
“我拚命表現的動力來自於一個空缺的副團長職位。節目才開始排練,有一天團長將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叮囑我這個節目有多重要,縣裡相關的領導有多重視,同時也強調這個舞蹈難度有多大,讓我好好表現。他說如果我表現好,在扮演好我自己領舞的角色的同時,又能帶領大家圓滿完成任務,他向上面推薦的副團長候選人名單裡肯定會有我。
“說句老實話,我們的團長並不是那種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我不太相信他的承諾。就算他是一個守信用的人,你們也聽得出我要獲得那個職位希望很渺茫。他說副團長候選人名單裡會有我,有兩層意思很明顯,一是他隻負責推薦,用不用我還得上面決定;二是他推薦的人不只一個,我只是其中之一。盡管如此,我還是激動得好幾個晚上沒睡好覺。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父親,他有心臟病。
“離開團長辦公室以後的每一天,我的時間和精力幾乎都犧牲在那個舞蹈節目上。我拚命努力自不消說,其他人也不敢有一絲懈怠。在我得到團長私下承諾的同時,大家都受到了他公開的威脅。他說這個節目是我縣文化藝術的一張名片,它的成敗關系到我縣旅遊業的發展前景,隻準成功不許失敗。要是這個節目表演砸了,誰出問題誰負責,正式職工扣發兩月工資,合同工直接走人。
“好在一切順遂,經過幾個月的努力,舞蹈排練得非常成功,從技術上看幾乎無可挑剔。我強調技術上的成功並不是說我們不重視節目的思想內涵,而是我們對後者無力左右。一個節目的思想內涵到底由誰主宰,到現在我也沒搞明白。幾乎在團長提醒哪裡要表現什麽情緒之前,我們就知道該怎麽做了。仿佛我們的身體表達的是我們自己,其實不是,還有一隻無形的手一張無聲的嘴在指揮我們,這隻手這張嘴跟指揮團長的那隻手那張嘴一模一樣。如果有人膽敢不聽這隻手這張嘴的指揮而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表演節目,他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沒有人會明確告訴你哪個動作該配什麽表情,但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做出同樣的表情,一起微笑,一起亢奮,一起做出沉思的樣子。
“作為這個節目名不正言不順的組織者和協調者,那隻手那張嘴倒是幫了我的大忙。不用我提醒,大家都知道哪兒該流露什麽表情,哪兒該發出什麽聲音。讓我傷神耗力的是技術上的指導和打磨。工作確實很辛苦,但那段時間我感覺自己活的特別充實,甚至找到了一種成就感。如此大型的一個節目,看到隊形越來越整齊,動作越來越規范,氣勢越來越雄壯,你會產生一種你在指揮千軍萬馬的錯覺。
“讓人期待又害怕的那一天終於到來了。我們化好妝來到體育館的時候氣溫接近30度,但大家還得在毒辣辣的太陽下排隊等候進場。體育館前的小廣場上擠滿了花花綠綠奇形怪狀的演員,大家被曬得汗流浹背頭暈目眩,沒多久臉上的妝都花了,所有人的臉都像是一個酒鬼心不在焉的塗鴉,五官模糊得仿佛大霧天哈出的氣。
“終於進場了,走進體育館的瞬間,懨懨欲睡的人們一聽到嘹亮激昂的進行曲,一看到鮮豔奪目的旗幟,都像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起來。進場完畢之後是漫長的致詞、發言,後來表演總算開始了。大家臉上被汗水弄得稀巴爛的妝讓我感到灰心喪氣,加上和著殘妝的汗水流進眼裡,弄得我的眼睛熱辣辣的,幾乎睜不開,台上表演的節目我一個也沒看。多數節目的配樂都震天響,台上的人發出的聲音也大得震耳欲聾,我的耳朵嗡嗡作響,有一會我站在整齊的隊伍裡竟然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差點倒了下去。
“該我們上場了,當主持人說下面有請幾號節目上場的時候,我們就像通了電似的振奮起來。我們喊著口號,抬頭挺胸,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露天舞台上去。
“表演一開始非常順利,音樂一響起我們就進入了狀態,心無旁騖,甚至忘記了在頭頂上空無聲地轟鳴的烈日。在一陣陣熱烈的掌聲中,我們奔跑,跳躍,翻騰,我從未感覺身體有過如此的輕盈。伴隨這種輕盈感的是腦海裡突然冒出的一個詞:猴子。我們是一群穿著戲服的猴子,我們變著各種花樣做出各種動作和表情逗人取樂。我們在逗誰取樂呢?那些觀眾嗎?他們一本正經滿頭大汗地坐在觀眾席上,一邊打哈欠一邊鼓掌,實在看不出他們臉上有任何快樂的跡象。我的腦海裡又閃出一個可怕的結論:他們也是一群猴子。
“我來不及在猴子的結論上做深入思考,因為表演已經接近尾聲,我有崇高的使命要完成。這個舞蹈最後的造型是這樣的:其他演員圍成幾圈,一層層地蹲在我們周圍,雙手做托舉狀。我處於圓心位置,在音樂達到高潮的瞬間,蹲下去將一位女演員托起來。她坐在我的肩上,張開雙臂做出鳥兒凌空飛翔的樣子。
“將她托起來這個動作我已經做過上百次,毫無技術難度。那時候其他演員都處於靜止狀態,很早以前我就不止一次地想象過自己站在圓心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的情形。
“當這一刻真正來臨的時候,我發現真實的情形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我周圍那些被殘妝和裝模作樣的神情弄得不成人樣的臉使我產生了一陣朝那些臉上猛啐的衝動,他們蓮花般打開使勁把空氣托在手裡的樣子也顯得滑稽可笑。猴子,一群剃光了毛的猴子!他們是一群昏睡的猴子,而我是一隻醒著的猴子。一群沉睡的猴子中醒著的那隻確實更引人注目,但畢竟也是一隻猴子。而那些正欣賞地看著我還有可能對我嘖嘖稱讚的,也是一群猴子。
“我的搭檔站在我身邊,仰面朝天,做出一副神往太空的樣子,仿佛她的情人居住在火星上。她徐徐地打開兩臂,好像就要飛起來似的。我的任務就是做一個起飛塔,將她托起來,助她起飛。我蹲下去的時候心裡想的是,母猴是不會飛的。她扶住我的腦袋,迅速而又小心地坐到我的右肩上。和往常一樣,我的身子微微前傾,右手支在右邊膝蓋上,準備發射。我做了一個深呼吸,氣沉丹田,然後猛地一使勁。糟糕!我聽到哢嚓一聲響,仿佛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折斷了。我沒有站起來。我的雙腿特別是腿彎處使不出力。
“音樂已經超過兩拍了,我還是站不起來。我渾身冒汗,兩眼發黑。我的隊友們開始騷動,都睜大渾濁的眼睛疑惑不安地看著我。 我說快來幫我!裡圈的人迅速貼近我,幾個男的硬生生把我撐了起來。其他人繼續做托舉狀,我站起來的時候他們也緩緩地站起來,仿佛是他們把我們托起來的。現在他們全都層層疊疊地貼在一起,簇擁著我們。四個兄弟站在我的周圍,像拐杖一樣支撐著我,支撐著那隻正在幸福飛翔的母猴。
“我們的節目在最關鍵的地方出現了如此巨大的失誤,舞蹈方面的行家裡手一定看得出來。還好我們補救及時,秩序井然,臉上短暫的慌亂都被面具似的殘妝掩蓋過去了,再加上我在幾個兄弟的支撐下又表現出了屹立不倒的雄姿,而我們托起的母猴飛翔的姿勢又是那麽迷人,我們又一次聽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掌聲。
“就在這陣陣熱烈的掌聲中,我感到心慌氣短,兩腿打顫,劇烈的暈眩又一次襲來。要是沒有人支撐著我,我肯定早就倒下去了。劇情規定,我們托起的女演員和我們所有人臉上最後的表情必須是朝著天空的某一處深情地眺望,她還要帶領我們朝著那兒飛翔。在我們齊刷刷的眺望中,我不知道別人看到了什麽,也許有人看到藍天,有人看到白雲,有人看到刺眼的光芒。”
“那你看到了什麽?”夏彤彤問。
她已經跑到衛東那張椅子上去了,坐在他身邊,拉著他的一隻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津津有味地聽他講述。
“我看到一個洞,一個黑窟窿。”衛東將目光投向天際,他默默地注視著那裡,眼神淡漠得像一塊冰,對我們三個完全視而不見。仿佛那個洞又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