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張迪還和衣躺在床上,衛東就提著一盒早餐進來了。剛進門他就衝張迪笑笑說:
“太陽都照屁股了還沒起床啊?”
“起來也無聊。”張迪有些懶懶地說。
衛東將手裡的口袋放在雜物櫃上,隨便而又自然地在張迪旁邊坐下。他幾乎挨著她的腿,張迪朝另一邊挪了挪。張迪看看他帶來的東西說:
“你不用這麽麻煩!”
“不麻煩,順便就帶來了。快趁熱吃了!”
這時衛東把臉轉向我這邊,好像現在才發現我這個大活人似的,他誇張地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
“我怎麽把你給忘了!”
“沒事,”我說,“我正要出去吃,順便走走。”
說完我就掀掉被子,下床穿鞋。
“你們慢慢聊!”我說。當我的目光掠過張迪臉上的時候,我看見她瞪了我一眼,生氣地嘟了一下嘴。
天氣確實很好,陽光明媚,微風習習,天空像洗過一樣藍。吃過早餐,我在街上隨便逛逛就回去了。走進住院部大門的時候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折身來到了池塘邊。
池塘邊和棧道上有幾個人在曬太陽,我直接走進亭子,在一把灑滿陽光的長椅上坐下來。坐了一會兒,感覺有些無聊。我想回病房拿本書,一想到衛東可能還沒走,又不想回去。他要是還在和張迪待在一起,我回去也尷尬,怕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一想到這種時候還為這種事傷神,我又感到好笑。我索性閉目養神,趁此機會靜一靜。自從來到這家醫院,住在那間白天人聲嘈雜夜晚燈火通明的病房裡,我的心就像一隻浮在水面的皮球,靜不下來。
今天來到池塘邊的都是一些安靜的人,不吵也不鬧,讓人很難相信在一座這樣繁雜的大型醫院裡還有如此僻靜的角落。我靜靜地閉上眼,傾聽陽光在我身上移動的腳步聲。現在我的後背只有一半曬著太陽,陰影在我身上不斷擴大。陽光在往左邊一寸寸移動,很快便只剩一抹照在我的肩膀上。我伸出左臂,挽留陽光。它在我的手臂上飛快地消失,我仿佛聽到陽光像水一樣流逝的聲音。它從我的肩膀流向我的胳膊肘,又從胳膊肘流向手腕,最後流到手掌上,從指尖墜下了萬丈深淵。
我想我得再靜一點,才能聽到陽光墜下萬丈深淵的聲音。但我還沒聽到這個聲音,耳朵裡就傳來了另一種聲音。我聽到一個輕盈的腳步聲向我走來,估計來人是個女的。
我睜眼一看,來人居然是張迪。她穿著一條淺紫色長裙,亭亭玉立,耀眼奪目,她正沿著棧道朝亭子款款走來。她的頭髮平常習慣扎成一個馬尾,現在瀑布似的披在肩上,讓她迷人的氣質裡又多了一份溫柔恬靜。
她的手上拿著一本書,就是我借她的《卡夫卡書信日記選》。快走到亭子的時候,她看見了我,頭一甩,臉一揚,氣呼呼地“哼”了一聲。
我站起來朝她作了個揖,用從電影裡學來的腔調說:
“不知聖姑駕到,有失遠迎!”
“你可知罪?”她知道怎樣配合我。
“在下不知身犯何罪,還望聖姑明示!”
“臨陣脫逃罪!”
“下次再也不跑了。”
“這次怎麽彌補?”
“甘願受罰。”
“怎麽罰?”
“終身為奴,追隨聖姑!”
我看見張迪的臉上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她抬起纖細柔弱的手遞給我,
我伸出手,引她坐到椅子上。 我緊挨著她坐下,將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我的手裡。她溫柔地靠在我的懷裡,她年輕美麗的胴體和略帶薄荷味的體香炙烤著我,使我一陣暈眩。我仿佛被一陣強光籠罩,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張迪的手冰涼如水,這一點很快把我帶回了現實。我放開她的手,搓了搓自己的手,搓到它發燙,又把她的手夾在我的兩隻手掌間,為她捂著。好半天,我的手都涼了,她的手還沒暖過來。
“捂不熱了!”她扭頭朝我笑了笑,眼裡有些悲涼。
“沒有捂不熱的,看我的。”我抓起她的左手,塞到我的衣服下,讓它緊貼著我的肚皮。很快那一片皮膚就變得像她的手一樣冰涼了,我又將它往右挪了挪。那兒隨即也變得冰涼了。再往右,往上,往下,她的手掌所到之處,我的半個肚皮變成了寒帶。
“暖和多了。”張迪說。
“確實暖和多了。”我說。
其實我沒有感覺到她的手變暖和,但確實不如先前那麽冰涼了。也許是它真的變暖和了,也許是我習慣了它的冰涼,總之我感覺它不怎麽冰涼了。要是張迪相信它變暖和了,我沒有理由掃她的興。
我讓張迪把右手也遞給我為她捂捂,她說這隻先不捂,你留著點熱量暖和自己吧。
“我的熱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邊說邊將她的右手塞到我的衣服下面去。
張迪的右手同她的左手一樣冰涼,雖然我有心理準備,她的手接觸我的肚皮的瞬間我還是被激得打了個寒顫。張迪要抽出手,我趕緊按住它,讓它緊緊地貼在我的肚皮上。
“你的肚皮暖和不了它!”張迪說。
“它可以暖和我的心。”這句話我說得很自然,沒有一點煽情的痕跡。
張迪將她的右手移到我的胸口,她的手移到哪兒,哪兒就迅速變涼了,仿佛捂在我身上的不是一隻手,而是一塊冰。張迪的手是我見過的最漂亮但又最冰冷的手。
“你的手怎麽這麽冷?”
我給她捂左手的時候就想問,但怕她懷疑我是不想給她捂,於是忍住沒說。但一雙手冷到這一步,特別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秋日冷到這一步,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我的好奇心戰勝了我的謹慎。
我看到張迪的臉色一下變得凝重起來,就像臉上突然結了一層霜。她的笑容凍僵了,她的眼裡流露出悲哀和絕望的神色。她從我的衣服下抽出她的手,連我握在手裡的左手也抽出去了。
“對不起,”我說,“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
她仿佛陷入了沉思,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她的目光呆呆的,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不怪你。”半天她才幽幽地說。
“是不是我勾起了你的傷心事?”我又將她的兩隻手疊在一起,用我的兩隻手緊緊地握住它們。這回她不再將它們抽出去,而是乖乖地由我握著。
她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平常是不是這樣?”
張迪點了點頭。
“夏天也這樣冰涼?”
“一樣冰涼。”
她已經平靜下來了,或者是假裝平靜。
“從小就這樣?”
“小時候是正常的。”她說,“十二歲那年才變成這樣的。”
說到這裡我看見她的臉上又浮起一層悲哀,她的胸脯在起伏,呼息漸漸變得粗重起來。
我換了一個姿勢,將她的手握得更緊,同時讓她緊靠在我的懷裡。我沒有安慰她,也沒有繼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