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張迪不哭了,也不笑,但樣子有點嚇人。她臉色蒼白,神情恍惚,眼神迷茫冷漠,了無生機,就像大火熊熊燃燒過後留下的灰燼。
我下床給她倒了杯水,送到她嘴邊。她機械地張開嘴喝了兩口。過了一會兒,我問:
“還要喝嗎?”
她木然地點點頭,我送上水去,她又喝了幾口。
我看見她的眼睛漸漸有了光彩,臉上的表情也漸漸生動起來,就像從夢中慢慢蘇醒了。
“謝謝!”她衝我嫣然一笑,但嘴角還掛著悲涼。
我將水杯放在兩張床之間的床頭櫃上,我說想喝的時候叫我,她點點頭。我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望著眼前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姑娘。
“胡堅。”她輕輕地叫了我一聲。
“嗯。”
“抱抱我!”
我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後背靠在床頭上,左腳搭在床沿上,右腳著地。她無助地斜靠在我的懷裡,我伸出左手摟住她的肩膀。
“謝謝!”她拍拍我的手背。
“這是我欠你的。”
在公交車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曾經坐在髒兮兮冷冰冰的地板上,讓我靠在她的懷裡,度過了一個天旋地轉的下午。
就在那天下午,我靠在她的懷裡像孩子一樣睡熟了,還夢見了去世多年的祖母。
那天晚上張迪靠在我的懷裡,我和她聊得最多的就是我的祖母。我問她那天在公交車上,她一個大姑娘,怎麽有勇氣將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摟在懷裡。她說那天你看上去可不像大老爺們兒。我問像什麽,她說像個孤兒。我說怎麽會像孤兒呢?她說在那麽多站著坐著的人中間,一個在地上躺著的人就給人一種孤苦無依的感覺,再說那會兒你也確實孤苦無依,除了一個小女孩關心你,其他人都在看熱鬧,連伸出手扶你一把的人都沒有。我說我不稀罕他們的幫助,要是那個小偷一棍將我打死了倒也痛快,也許還能被追封為烈士呢。張迪突然生氣地說:
“我讓你失去了成為烈士的機會,是不是該向你道歉?”
“有你關心我,我才不稀罕做烈士呢。”
“油嘴滑舌!”
“你將我摟在懷裡的時候,是不是也感覺我像個孤兒?”
“不但像孤兒,還像嬰兒。”
“怎麽還像嬰兒?”
“你軟癱癱的,我一松手你就會倒下去,不像嬰兒像什麽?”
“我明白了。”我說。
“你明白什麽?”張迪掐了我的手一下。
“就因為你把我當成孤兒,當成嬰兒,我夢見了我的祖母,夢見我靠在她的懷裡。”
“你不會是說我長得像你祖母吧?”她假裝生氣。
“從我祖母老年時的樣子看,她年輕時應該很漂亮,說你像我祖母年輕時候也不算錯。但我強調的是你們的懷抱相像,都給過我安慰和依靠。”
“你好像很懷念你的祖母?”
“我們這個家族的很多晚輩都懷念她,除了她的孫子孫女們,其他支系的後輩也從她那兒得到過幫助和慰藉。”
“真羨慕你有這麽一個慈祥的祖母!”張迪說。
我突然想到我對張迪還一無所知,她的家庭,她的職業,她的過去,我都一無所知。
“你從事什麽職業?”我問張迪。
“在銀行當會計。”張迪說。
我正要往下問,卻突然聽到中年男人假裝咳嗽的聲音。他在暗示我們吵著他睡覺。
後來我回到我的床上,我們接著用微信聊。一開始是我提問,詢問一些關於她的情況,我問她答,我們都不厭其煩。後來張迪不用我問,主動講了很多關於她的事。
她說在她五歲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她跟著媽媽過。媽媽是小學教師,工作認真,對學生特別嚴。媽媽對她更嚴,下班回到家,她把管幾十個人的精力全用來管她,盯幾十個人的目光全用來盯她。媽媽管她管得特別緊,對她要求特別高,不洗手吃東西要被罵,洗手打濕了衣服要被罵,吃飯吃得太慢要被罵,吃得太少也要被罵,被罵了還不許哭。
張迪說到這裡,我說你的遭遇我理解,我女兒過的就是這樣的日子。女兒常常因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被罵得目瞪口呆,我在旁邊也難受。有時我會偷偷用目光示意她不要怕,更多時候,我自己也被這種緊張的氣氛搞得心煩意亂,隻想破門而出尋個清靜的去處。但一想到我離開後她會受更多的氣,遭遇更猛烈的暴風驟雨,我隻得咬咬牙繼續呆在她身邊。我解救不了女兒,只能默默地陪她受氣受罪。
祖母健在的時候,她的孫子孫女們只要一挨打受罵就會往她的懷裡鑽。其實不用鑽進她的懷裡,只要跑到她身邊就安全了。沒有哪一個伯伯叔叔伯母嬸子敢在祖母面前隨意打罵孩子。他們遠遠地看見祖母就趕緊閉上嘴,或者把大聲咒罵變成小聲嘟囔,手裡提著竹條的也趕緊丟掉或藏在身後。
而那個被打罵的孩子,不管多暴戾多驚恐,只要被祖母摟在懷裡輕輕一拍一哄,就會漸漸安靜下來。
可惜女兒沒有這樣的保護傘。我保護不了她,她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也保護不了她。妻子罵孩子的時候,只要我稍加干涉她就會暴跳如雷,不但會把對女兒的火氣撒到我頭上,也會把對我的火氣撒到女兒頭上。老人們也看不過去,但誰要是說她一兩句,她就粗暴生硬地來一句:
“我生的孩子不需要誰管!”
我不敢想象在我離開的日子女兒被罵的時候那種孤苦無依的樣子。在妻子凶巴巴的逼視下,在她歇斯底裡的責罵聲中,在緊張得快要點著的空氣中,她驚恐地睜大無助的雙眼,淚水漣漣,卻不敢大聲哭出來。妻子罵孩子的時候,要是孩子哭她會罵得更凶,所以女兒每次都使勁憋住哭聲,眼淚卻簌簌地往下掉,瘦弱的胸脯隨著抽噎不停地起伏。我不在,連給女兒一個鼓勵的眼神的人都沒有,更沒有人陪她受氣受罪,她得在這種緊張壓抑的家庭氣氛中一直熬到成年,甚至終老一生。
張迪說女兒的生活簡直就是她的翻版。她說媽媽從未給過她自由,她不但生活上沒有自由,連讀書就業這樣的大事自己也做不了主。
她說她從小喜歡舞蹈,小學時媽媽送她去學過一段時間的芭蕾舞,到了初中怕影響學習就沒讓她學了。每次放學路過舞蹈室所在的那棟樓,她都要跑到五樓門口去癡癡地看半天。她記住了老師的一些動作,回到家就自己練。她不但在家裡跳,還在操場上和其他女孩一塊跳。為了擠出更多時間來跳舞,她甚至連課間都用來做作業。到了高中,她告訴媽媽她要報考舞蹈專業,媽媽說跳舞吃的是青春飯,等到年紀大了怎麽辦。張迪說可以當舞蹈老師呀。媽媽說大家都來當老師,哪來那麽多學生。她數學好,媽媽讓她報了財會專業。
上大學後,她一次舞都沒跳過。
大學畢業後,她順利地考進了銀行系統,每天對著電腦和數據打交道,她說感覺自己快要變成雕塑了。
她們單位有一群喜歡跳廣場舞的女同事,聽說她喜歡跳舞,硬拉她入夥,讓她和她們一塊跳。她說當她跟著她們一起隨著《小蘋果》的節拍扭動腰肢的時候,她突然嗅到空氣中有一股死老鼠的味道,胃裡翻江倒海,要不是她及時跑到垃圾桶邊,一塵不染的廣場肯定會被她的嘔吐物弄髒。
第二天她繼續跟著她們跳,她又嗅到了死老鼠的味道,但沒有昨天的強烈,她惡心了好一陣子,終於忍住沒吐出來。好長時間只要廣場舞的音樂一響起,只要她們一開始伸展花花綠綠的胳膊和腿,她就會嗅到那股熟悉的臭味。
時間長了這種味道就慢慢淡下去了,她也漸漸習慣了。沒過多久,張迪就成了她們那支舞隊裡跳得最好的人,好多次重要的表演和比賽都是她領舞。
有一天,死老鼠的臭味終於消失了,但張迪驚訝地發現,她的右臂突然綿軟無力,連平舉都吃力。一開始她沒發現,是站在她後面的同事告訴她的,她提醒她她的右手還要抬高一點。她側臉一看,右臂確實有些往下傾斜,腋下只是一個七八十度的銳角而不是九十度的直角。
她往上抬了抬手臂,仿佛有幾十斤重的東西在右手上墜著,抬不起來。
第二天,第三天,一連一個星期那隻手臂都使不出力來。張迪到市專科醫院做了檢查,但什麽問題都查不出來。後來她就來到了G城人民醫院。
檢查結果出來以後,張迪呆呆地發了三天怔,這三天她沒說一句話,不哭也不笑,喂她飯就吃飯,喂她水就喝水,上廁所也要媽媽帶她去。第四天,她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一連哭了十二個小時,等到哭聲停止以後,她異乎尋常地冷靜了下來,從包裡拿出鏡子梳子,開始梳頭。媽媽要幫她梳,她用堅定冷酷的語氣說:
“我不喜歡你梳的發式!”
媽媽伸出來的手像被蛇咬了一口,猛地縮了回去。
第二天,她讓媽媽回家,她說她能照顧自己。媽媽說沒有一個媽媽會在這種時候離開女兒,而她的女兒更不能沒有她。她說張迪從小就喜歡握著她的一根手指睡覺,感冒輸液的時候也要握著那根手指,就算她離得開她,也離不開她那根手指。張迪說媽媽為了證明自己離不開她那根手指,還提到有一次她從她的手裡抽出那根手指時張迪在夢中哇哇地哭了起來。張迪冷冷地糾正她說,那次她在夢裡哭起來不是因為她抽出了她的手指,而是因為她夢見媽媽用那根手指惡狠狠地戳她的額頭。
媽媽以為她是傷心過度影響了神智,沒把她的意見當回事,直到女兒第二次提出讓她回去,她才發現女兒對自己的態度不像從前。 她發現女兒的眼神陌生而冷漠,她的聲音像從冰窟裡冒出來的:
“我的一生幾乎都是為你而活,剩下的時間我想為自己活一回。”
“我管你確實管得比較緊,”媽媽幾乎用一種央求的聲調說,“但媽媽也是為你好。就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怎麽放心拋下你一個人。你讓媽媽留下來,媽媽絕不干涉你的自由。”
“你在我已經失去享受自由的可能後再說這個話,是不是有點晚了?”
媽媽傷心地哭了起來。在張迪的記憶中,媽媽很少哭。媽媽哭的時候,張迪一句話沒說,甚至連紙巾都不給媽媽遞一張。等媽媽哭完了,她問她:
“你什麽時候動身回去?”
媽媽仿佛被一瓢冷水激了一下,她生氣地說:
“我不回去!”
“隨你的便。”張迪說,“你留下來我就拒絕治療,藥都不吃一顆。”
媽媽從她的臉上看出了革命志士的那種堅毅和果決,她悲哀地發現,女兒的病徹底改變了女兒,也改變了她們母女倆的關系。於是她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將衣物用品一件一件地放進旅行箱。她磨磨蹭蹭地拖延時間,希望女兒回心轉意,讓她留下來。
張迪看到媽媽一次又一次地用一種近乎哀憐的慈愛的目光看著自己,她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下來了。媽媽上前抱住她,母女二人相擁在一起失聲痛哭。
張迪將媽媽送到火車站,她說媽媽乘坐的火車離開以後,突然刮起了一陣大風,有一瞬間她感到天旋地轉,感覺自己變成了瑟瑟秋風中一枚飄零的黃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