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楓看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正要與三王爺離開，聽得有人喊他的名字，一路飛奔而來。不一會，這人到了面前，就見他身形佝僂，須發皆白，腰間插著一尺多長的煙杆子，只因他鼻梁上長了個黑痣，極易識別，雖隻一面之交，穆楓倒也記得，認出他名喚馬永邦，曾做過聚英武館的拳腳師傅，不過年屆八十，早已隱退，眼下突然現身，不知有何用意。

　　馬永邦走上前來，彎腰拱手，行了個大禮，滿臉帶笑，說道:“三王爺玉樹臨風、氣宇軒昂，穆爺風姿瀟灑、卓爾不群，能見著二位爺，真是小老兒三生有幸，與二位比起來，我這把年紀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三王爺聽他滿嘴諂媚、語焉不詳，不耐煩地問道:“你有什麽話要說，就直管說，別繞彎子。”馬永邦笑道:“三年前穆爺賞過小老兒一杯酒喝，這份抬舉不能不報，我打聽到那奸相曹嵩下了一道密令，十分歹毒，特來告知二位爺，可千萬要當心。”他說到密令時，神情變得嚴肅，聲音越說越低，輕移腳步，往三王爺的身前湊了過來。三王爺一門心思要聽他說是什麽密令，身子不由前傾，馬永邦突然一抬手，從他袖底射出一支暗鏢，直打三王爺的咽喉。

　　三王爺一驚，想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了，虧得穆楓早知他名聲不佳，先有防備，長劍遞到，在暗鏢上一點，那暗鏢倒飛回去，正打在馬永邦的腿上，他哎喲一聲，跌倒在地，只是哼哼，爬不起來。穆楓見他捂著傷處，臉頰上兩顆淚珠滑落，不由地又是惱火又是好笑，問道:“馬爺，你這是想乾嗎?”

　　馬永邦伸出五根手指比劃著，勉強擠出笑容，說道:“穆楓，你請我喝過酒，所以我這一鏢沒有射你。我知道，這麽做確實不厚道。可是你知道嗎?丞相府傳出來密令，誰能取兩位爺的人頭，賞金三千兩。有了這筆錢，我就再也不用討酒喝了，再心高氣傲的女孩子也會願意陪著我這個老頭子。”

　　三王爺忍不住罵道:“真是個老無賴！”他抬腿要踢，穆楓勸道:“算了，他已經受傷了，就讓他在此多躺一會吧。”馬永邦猶自說道:“眼下只怕東關城裡但凡會點武功的人都在找你們呢。”兩個人扭頭離開，走了十幾步，身後傳出一聲銳響，夜晚傳得格外地遠，回頭去看，原來馬永邦朝天上發了一支響箭。他咯咯笑道:“穆楓，雖然我取不了你的人頭，可是通風報訊也能拿到五十兩銀子的賞錢。”三王爺飛起一腳，將一粒石子踢得激射而出，打在他乾癟的嘴上。馬永邦頓時笑不出來，只剩下哀嚎。

　　就在這時，四下裡不斷有響箭射出，人影攢動，朝這裡奔了過來。穆楓無心戀戰，衝三王爺一招手，說了聲，“快走！”兩個人朝著玉帶河疾奔而去。猛地從道旁躥出幾匹馬，馬上的大漢各持兵刃，追了上來。穆楓聽得腦後生風，知道有兵器打到，聽風辨器，反手一把將一杆長槍抓住，手上稍稍用力，將那大漢撞得從馬上倒翻下去，他就勢飛身上馬。與此同時，三王爺也撂倒了一名大漢，搶得馬來，縱馬飛奔。

　　才奔出去幾十步，從屋頂跳下一人，手持一柄鬼頭刀，朝著穆楓當頭劈下，聲勢驚人。穆楓側身閃過，長劍刺他肩頭，劍才到半路，又有一對虎頭鉤伸了過來，要鎖他的長劍，招式精奇。穆楓從馬上一躍而起，伸左掌朝那人頭頂拍去，立時又有一人縱身而起，也是一掌拍出，雙掌相擊，那人被穆楓雄渾的掌力震得往後便倒，連著滾了幾滾，

才將力道卸掉，心裡駭然。這時穆楓已經躍回馬上，與三王爺並駕齊驅。他看到敵人越聚越多，單獨挑出來，武功原也不算甚強，可若是仗著人多，一路追著死纏爛打，急切之間打發不得，倒也棘手，低聲對三王爺說道:“你先避得一避，我去引開他們，到陳州橋碰頭。”說話間，兩匹馬奔過一個路口，三王爺猛地飛身下馬，腳尖用力，身子如一支利箭閃入道旁的一條小巷。他站在牆角的暗處，看著穆楓縱馬飛奔而去，身後面一群江湖豪客緊緊追趕，雖知穆楓武功了得，也不免暗暗擔心。　　等到人漸漸去得遠，他剛準備要抬腳從暗處走出來，就聽得身後有人輕笑一聲，一樣東西頂在了他的腰上，有人開口說道:“別亂動，否則要了你的命。”他想到那人悄無聲息地站在自己身後，只需隨手一招，就能取了自己的性命，不由大吃一驚，來不及多想，反手一刀，往後戳去，身子急向前衝，卻不料這一刀戳了個空，反被身後之人劈手奪下，緊接著又迎面撞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面色黝黑，身材高大，足有七尺有余，膀闊腰圓，好似半截鐵塔一般，伸出蒲扇似的大手抓他的衣領，另一隻手重重的一拳打了過來。三王爺舉手格擋，想要使出擒拿手法，扳他的手腕，哪知那人臂力驚人，沒能扳動，倒被他反手扭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還沒等他跳起身來，身後那人已經趕到，抬腳踏在他的身上，將手裡的一柄彎刀頂在他的胸前，往裡輕輕一戳，刀尖劃破了衣衫，頂在了肌膚上。

　　就見那人身材瘦小，尖嘴猴腮，兩隻大大的眼睛目露凶光，罵道:“你信不信，老子一刀就能把你的心剜出來?”那高個漢子拍手說道:“對啊，你直接殺了他，把頭砍下來，提了去找姓曹的，領了賞金就是。”那尖嘴漢子搖了搖頭，說道:“那可不行。他既是王爺，必定家財萬貫，說不定出的價錢比姓曹的還要高。”他轉頭對三王爺說道:“我們兩兄弟是關外人士，雖說頭一次來東關，不過‘塞北雙煞’的名頭想必你也聽過。現在曹嵩出三千兩黃金買你的人頭，你若是肯出價更高，我們兩兄弟未必不能幫你。我們的武功你也是領教過了，就不知你意下如何?”三王爺自然聽說過“塞北雙煞”，料知這尖嘴漢子乃是其中的羅杆兒，而那高個漢子則是鐵勒，素聞二人橫行塞北，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卻不知怎的來了東關。

　　他見羅杆兒雙眼充滿貪念，看著自己，心念一動，當即說道:“兩位若肯幫我，我願出黃金一萬兩。”鐵勒一聽這數目，咽下老大一團口水，重重地拍了羅杆兒一記，大笑道:“還是你聰明，轉眼三千兩黃金就變成了一萬兩。”他把手一攤，衝三王爺說道:“快拿金子來。”

　　三王爺說道:“我怎麽可能隨身帶著這許多的金子?兩位若是信得過在下，便隨我去一次二王爺的府上，他是我二哥，定然肯替我付了這一萬兩黃金。”聽了這話，羅杆兒冷笑一聲，把腿撤了回去，說道:“我們去過你的府邸，裡面空空如也，你若是說自己有，那必定是在誆我，少不了吃上我一刀。你說找二王爺借，我倒是信的。既然如此，我們就快快起身吧，只要我們拿到了金子，你想要我們殺誰，吩咐一聲就可以。”三王爺一躍起身，羅杆兒將他的繡金刀遞了過去，見三王爺一怔，笑道:“你只要付了錢，就是我們東家，可你要是敢騙我，我不光會殺你，還會讓你死的痛苦不堪。”鐵勒笑道:“對的，對的。就像當年我們殺那個什麽雁門大俠，足足殺了他三天，聽他慘叫了三天。”說到這裡，他臉上顯出興奮的神情。三王爺心知這兩人都是悍匪，接過繡金刀，更不多說，帶著他們朝玉帶河邊奔去。

　　來到一個三岔路口，三王爺正要往左邊的岔路走，羅杆兒伸手一攔，指著右邊的岔路，冷冷地問道:“二王爺的王府不是往這邊走的嗎?”三王爺聽他說是初到東關，本想將他們兩人騙到趙州橋邊，卻不料羅杆兒居然知道二王爺府的去路，趕忙打哈哈說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這二哥最是風流，哪肯規規矩矩地待在王府裡，被王妃管著?他另有一處宅院，就離此地不遠，專門用來招待那些文人朋友、紅顏知己。平日裡他都住在這裡。你們無需多疑，跟著我來就是。”他說著話，自顧自向前疾走。羅杆兒和鐵勒將信將疑地在後跟隨。

　　三王爺越走越快，羅杆兒喊道:“你走慢一點。”話音未落，就見三王爺猛一貓腰，已經閃入一條巷子。羅杆兒和鐵勒都是哎喲一聲，發足追到巷子口，這才發現此地街巷縱橫交錯，岔路甚多，此時三王爺早沒了蹤影。兩人所有不知的是，此地叫作喜樂坊，遍布酒樓、戲坊、賭場，本是王孫貴人一擲千金的場所，最為熱鬧，只是此時宵禁，家家閉戶，路上寂靜無人。兩個人在裡面繞了半天，也沒尋著三王爺的影子，鐵勒發了急，怒道:“你欠我一千五百兩金子，拿來。”羅杆兒一時沒明白過來，急道:“我什麽時候欠了你的金子?”鐵勒說道:“剛才你若是聽了我的，直接把他殺了，就可以領三千兩金子，我們一人一半，可不就是一千五百兩！現在人跑了，我那份就該著你給。”他說話間聲色俱厲，實在是為那得而複失的賞金心痛不已。羅杆兒知道他若是發作起來，連親爹老子也是不管不顧，倒也不敢激怒了他，隻得說道:“我們再找找，估計他也逃不了多遠。只要再找他，老子非讓他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

　　這兩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從沿街的回廊穿了過去，卻沒有發現，三王爺就躲在回廊的暗處。他只需再等到片刻，就可以甩開羅杆兒和鐵勒，就在這時，他聽到一個少年的慘叫聲，“求求你，不要打了，我好疼啊。”接著是一個男人的叱罵聲:“小畜生，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他身體微微顫抖，難以抑製心頭的憤怒，終於忍不住循聲衝了過去，一腳將那戶人家的木門踢開。

　　逼仄的院子裡，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光著上身，跪在地上，面前站著一個中年男子，持著一根藤條， 正在抽打他。每一記下去，男孩的身上便多了條血痕，把他疼得直哆嗦。三王爺衝到中年男子身旁，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中年男子的眼睛鼓了起來，額頭青筋暴露，整個身體彎曲得像隻蝦米，將前一天的晚飯都嘔吐了出來。

　　三王爺鄙視地看著他，說道:“你知不知道，欺負一個孩子是一件多麽可恥的事情！”中年男子大口喘著氣，說不出話來。男孩猛地撲上來，抓住三王爺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三王爺疼得一甩手，將男孩甩得摔倒在地，怒道:“你怎麽……?”

　　男孩已經爬起身來，攙扶著中年男子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哭道:“爹，你別生氣，是我錯了。我以後一定好好學唱戲，等我成了名角，就能賺很多很多錢。我們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三王爺在後面問道:“他是你爹?”男孩扭頭喊道:“對呀！我自己貪玩，惹爹生氣，爹在罰我。這關你什麽事?你為什麽要打我爹?”

　　三王爺呆立片刻，將繡金刀往地上一扔，說道:“拿這把刀去換些銀子，給你爹治傷吧。”他轉身出了院子，猶自聽到身後那中年男子對男孩說道:“小樓，你快謝謝那位公子。”男孩大聲說道:“他打傷了你，我為什麽要謝他?我恨他！”中年男子還在和他說著“不要去管誰做了國主，不都要聽人唱戲?你只需好好用功，總有出人頭地的日子”，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到後面，三王爺沒有聽清，因為他已經走出了院子，卻看到地上兩條長長的人影，正是羅杆兒和鐵勒站在屋頂，明亮的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映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