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如意走在自家花園裡。
這處花園在劉宅後方,是劉如意接手家族生意那一年建起的。
製作的非常雅致,就算是不通文墨,只見這花園造型,就知道是大匠所做,也是鳳陽郡中,最負盛名的遊園之地。
往日春秋時節,劉如意都會在此宴請鳳陽郡的風流雅士,達官顯貴,辦一辦詩會什麽的。
別看劉坊主是個腰纏萬貫的生意人。
其實他也有一顆文人般騷動的心。
這裡也是坊主平日難得的消遣之地,不管遇到什麽事情,只要走在這雅致的花園中,他的心情都會很快安靜下來。
園中不但有四季常開的珍奇花卉,還有些從旁處尋來的靈草靈藥,外表看著不起眼,但懂行的人才知道,這也是劉家富貴的象征。
當然,以凡人之力,能找來的靈草靈藥,都不是什麽上品,在修士們眼裡,亦算不上太好的東西。
隻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簇擁風雅”。
不過今日,劉坊主卻沒有心情欣賞花景。
他在花園中疾步快行。
手指上的傷,已用白絹包起,花園中也沒有仆役下人,自劉如意從墨霜山回來的那一日起,這花園中的花匠,就都被放了假。
但園中卻並非無人。
待走過一處纏滿了藤木,幽靜異常的木廊之後,花園看似盡頭,卻又柳暗花明的露出一處小院來。
坊主整了整衣服,這才走入院中。
這會陽光很好,午後溫暖的光束從天空打下,落在四周的梧桐樹葉上,又將斑駁的光點灑在地面,弄出了一塊靜謐之地。
一名穿寬松的白色衣袍的年輕人,正盤坐在那處陰涼地中,以五心向天的姿態,微閉著眼睛,似是在小憩,又像是高僧禪定。
隔著老遠,就能看到一股無形的風,纏繞在這俊秀的年輕人身上,讓他的衣袍搖擺,又讓腦後低垂的黑發,偶爾被撩起幾縷。
這人身上除了一襲月白色道衣略顯華貴外,幾乎不見任何裝飾,樸素的很,左手手指帶著枚古樸戒指。
和這幽靜的小院倒是相得益彰。
但只要還有眼睛,都不會將窮酸這個詞,和眼前這年輕人聯系在一起。
他雖不用玉石金銀裝飾,但整體卻散發著一股別樣的出塵瀟灑。
那是一種幾不可見,但卻真實存在的氣質,就如陽春白雪,朝霞晚紅,說不清道不明,但總能感覺與凡塵有幾分疏離、
這代表了他的身份。
這是一位修士。
真正的修士。
不過待劉如意走近之後,卻發現了和瀟灑修士氣質極其不符的東西,五枚銅板一樣的仙錢,正被放置在年輕修士周遭五個方位。
看著是隨意擺的,但卻暗合五行之理。
又有如清流一樣的精煉靈氣,被很均勻的從仙錢中汲取,在這修士的功法推動中,化作與五行相符的異象。
火苗,水光,土壤,青苗,銳金,五色轉換的異象,劉如意看的清楚,他知道,這是靈氣正維持著最基礎的平衡。
他甚至知道,這種異象,是墨霜山的內門功法“墨經”運轉時會產生的現象。
他對這些凡人不該知道的東西,如數家珍。
畢竟,他劉家的先祖,在二百多年前,也曾修煉過同樣的功法。
他家先祖,和眼前這個年輕修士,來自同一個地方,甚至曾穿著同樣的衣服,留著同樣的法式,有著同樣的身份。
只是先祖可憐,沒有眼前這人幸運罷了。
劉如意沒有去打擾年輕修士的修煉。
他就站在十步之外,不發出一絲聲音,耐心的等待著,努力的撫平眼中那一絲藏得深切的羨慕與嫉妒。
直到半柱香後,五枚仙錢的靈氣耗盡,讓五行平衡打破的那一瞬。
在那年輕修士睜開眼睛時,劉如意恰如其分的伸出雙手,做出一個俯身古禮。
“楚師兄。”
他說:
“老祖宗給的機會,我想通了。
這方凡塵,真的很沒意思,我弟弟死後,我已不想留在這裡,明日,就隨楚師兄,一起回山去。”
“看破紅塵?”
那帥氣逼人的楚師兄,倒是沒有立刻答應。
相反,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劉如意身上上下打量幾次,這才搖頭說到:
“怕不是這麽簡單吧?
如意師弟,我雖修行入存真,開不得法眼去看,但只是靠著這一雙肉眼,也能看到你身上怨氣滿滿。
這樣的心境,就算入了山,又能如何?
你的資質,本就不算上等。
甚至比不上你那頑劣的弟弟,就算手中握有大量仙錢,能走師父與師祖的關系,給你買來改善資質的丹藥器物。
也最多就修到存真境。
且還要耗費你大量的時間,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若是運氣不好,只怕尚未突破,就要身死在修行中。”
楚師兄說話很直接,很不給劉如意面子。
就差直接說他不適合修行了。
但劉如意卻沒有太多表示。
只是維持著那個俯身的姿勢,待楚師兄說完後,這才開口回答到:
“請師兄帶我回山。”
“唉。”
楚師兄搖了搖頭,從陰涼處站起身,背負著左手,以右手在空中輕彈,發出道道弦音,清脆的很,就像是無形樂器。
幾息之後,他說:
“你心仍在紅塵,我猜,你在這凡塵和人玩心眼,輸了?”
“嗯。”
劉如意坦然的說:
“輸了。
輸得很慘,押錯了寶,又被意外纏身,如今已是輸的乾乾淨淨,天命既不在我,為之奈何?”
“不會吧?”
楚師兄這下倒是來了興致。
他在陰涼地走了幾步,向天空眺望,說:
“我看你如意坊基業還在啊,也未有骨乾損傷,不過是私兵敗了一場,但以你家在鳳鳴國三郡十二府的勢力,做最後一搏。
倒也不是沒希望的。
再說了,這麽大的家業,腰纏萬貫的身家,就算我一個修行人也要怎舌,真說放就放了?”
“呵呵,楚師兄乃是世外人,自然不懂這凡塵之理。”
劉如意倒也不見糾結。
他耐心的,給眼前這年輕修士解釋到:
“劉家基業看著龐大,涉及凡塵生活方方面面,但那些繁華,都只是外表,都可以被其他商人替代。
我劉家最核心的產業,正是與修士交易靈石,借著修行界的虎皮,才能以商賈之身,在凡塵站穩,威懾他人。
可如今,我劉家的秘法被破了。
鳳山一夥人能開出靈礦,這壟斷一破,劉家式微便就在眼前,就像是封堵洪水的堤壩,有了第一絲裂痕,這水壩就不能要了。
百年繁榮,積怨已深。
以往那些恨我卻不敢伸爪的狗賊們,如今也可以大著膽子,撲上來咬我一口。
再加上。
我為了家業繁榮,冒險做了筆凡塵中最不能做的買賣,惹惱了鳳鳴國最有權勢的人。
如今事情都湊在一起爆發,是我劉家時運不濟,已斷了自己的後路。
這已不是我想不想放手的問題了。”
劉如意苦笑了一聲,直起身體。
說:
“不怕楚師兄笑話,若是我再下不定決心,只怕一兩日後,劉家滅門,就在眼前。師兄說的對,我心戀凡塵,這一次是不得不走。
我不是個修行人,這一點我從懂事時就知道了,此番尋老祖宗於墨霜山修行,是為了避禍。”
“那你以後還要下山?”
楚師兄皺著眉頭說:
“你要知道,即便是隻入練氣,但只要過了雷劫,就算是修行中人,以仙盟規矩,不可介入凡塵之爭的。
你這一去,就要斷了再爭紅塵的念頭。
否則,便是給宗門惹禍。
就算師祖不在意,我也得為同宗師兄弟考量一下的。”
“師兄不必擔心!”
劉如意長出了一口氣,他嚴肅的說:
“此行去墨霜山,我欲效仿我家先祖之事,以此身長留仙山中,但誕下血脈後,便將他們送回凡塵。
我,是輸了。
但這一番我離去前,也給我的血脈留了一分準備,他日待本國太子繼承大位,勵精圖治時,我家子弟,也能下山相助的。
到那時,我劉如意的失意,我家兄弟的慘死,我家基業的敗亡,這些一樁樁,一件件的事,都會由我家血脈,為我討回來!
我可以活很久。
但我的仇人們,怕活不了那麽久,我有的是時間,等待報仇的那一天。”
“竟是如此設計。”
楚師兄聽劉如意說完,便皺起眉頭,顯然是不怎麽喜歡這種伎倆,便也沒多說什麽,幾息後,他對劉如意說:
“這百般算計,心思之細膩,我這從小在山中苦修之人,是真的比不上你這七竅玲瓏,但既然師弟已有謀劃,那也不要耽擱時間了。
咱們今夜就走。”
“還是明日吧。”
劉如意搖頭說到:
“說要丟了家中基業,這塵世浮財棄就棄了,但惟獨還有些我平日收集的罕見靈物,要收攏起來,去山中獻於師父與老祖宗。
府中還有些浮財仙錢,也要收拾一番。
若楚師兄無事煩勞,不如隨我來搭把手,這些仙錢,便分出一些,贈予師兄,就當是我正式拜入山門前的見面禮。”
“這...”
楚師兄或許精於修行。
但就如他所說,他確實是個心思單純,一心修行的人,這會見劉如意要送好物給自己,便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像極了石榴第一次被王六福送東西的樣子。
他立刻說:
“如意師弟,不必如此!
這一趟我隨你回來,本是奉了師父的差遣,恐賊人襲擊於你,要護你周全,但那賊人並未行暗殺之事,卻是白來一趟。
本就已是未幫上忙,如今還要無功受祿,實在讓我心下不安。”
“師兄這說的是哪的話?”
劉如意當即佯作不滿,對楚師兄說:
“師兄為我之事,離了仙山寶地,每日修行都難,還得靠仙錢補充,師兄本就是墨霜山新興天才,時間寶貴。
這是我耽擱了師兄的修行,必須得有賠償。
再者說,師兄,我劉家數代攢下的仙錢,也不是白給你的。”
坊主上前幾步,握住楚師兄的手,說:
“我劉家雖和老祖宗有幾分血親,但老祖宗已是修神境的大能修士,這血脈的余蔭能護我在凡塵逍遙,又豈能護我入修行?
不怕師兄笑話,這一次我能入墨霜山內門修行,也算是我耗盡先祖余蔭,從老祖宗那求來的護命退路。
我沒有資質,又是凡塵商賈,之後入了山,門中又有誰能瞧得起我?”
說到這裡,劉如意有幾分真情流露,悲聲說:
“入了仙山,凡塵規矩便再護不得我。
山中也不是都如師兄這樣的好心腸,有老祖宗護著,小命無礙,但若是被他人欺辱,這些身外物,怕也是留不住的。
所以,這一次便贈些給楚師兄, 也請師兄日後,在山門中,能護我一護。”
“原來是這樣。”
楚師兄頓時了然。
他有資質,乃是十多年前,劉楚長老的大弟子外出遊歷時,收入門牆的,算是門中的“小天才”。
平日自然過的悠閑。
但他在墨霜山中,也確實聽說過其他宗門,普遍存在欺負新入門的弟子的事。
而墨霜山宗門修士雖少,但內部矛盾卻也不少,劉如意很懂人心,自然要提前做足準備的,而仙錢這東西,在墨霜山大抵是用不上的。
宗門建在地脈節點上,靈氣濃鬱。
但門下弟子偶爾也會外出行走,這時仙錢便能派上用場,最少不至於將修行拉下。
再想到,宗門將行的掄才大典之後,便是門下弟子大批外出遊歷的日子,自己雖然不缺仙錢,但多做準備,也是有備無患的。
於是楚師兄想了想,便不再拒絕劉如意的“好意”。
這位頗有君子之風內門弟子,便對劉如意說:
“那,我就收下了。既收了如意師弟的仙錢饋贈,這庇護之事,必然會用心做,只要如意師弟不在山門中招惹是非。
我便不許旁人欺辱於你,師弟到時隻管用心修行就是。”
劉如意很是感激的下拜一番。
楚師兄只看到劉如意表面感激,卻不知這好商人心中所想。
唉,這些整天修仙,不理外物的修士們,也不比凡人更難忽悠嘛。
早知道他們如此單純,當年做生意,就該早早的往修行界擴張了。
失誤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