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躍出的太陽把東邊染成了紫色,然後又轉成了淺紅色。從山林間飄出的薄霧像一層細紗,跟陽光糾纏著,把整個天地拖到了一個灰暗不明的世界。
等到這層薄霧終於散去,天才完全放亮,卻還是那麽陰冷。
“有善男信女來施粥了!”一聲招呼,南華觀就像著了火的螞蟻窩,無數人如同是從地底鑽出來的,連成烏泱一片,向外衝去。
看到無數的人從跟前跑過,面目猙獰的樣子,如同是群鬼出籠。蹲在那裡就著溫開水啃硬餅的曾葆華被嚇了一跳。這些人已經被饑餓嚴寒和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聽到有吃的,突然間就爆發,仿佛把最後一點生機悉數燃燒,換成了另外一人。
“這麽多人?起碼有上千吧。昨晚看著還以為只有數百人,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旁邊的楊崇義一邊咬牙切齒地啃著餅,一邊疑惑地說道。
“都是屬耗子的。”戴承恩在他身邊嗡嗡地說道,“平日裡你見不到,一有事就鑽出來了。我們在山裡都不是這樣的嗎?”
“你個驢屎蛋蛋的!有這樣說自己的嗎?”年紀稍大點的夏進忠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燕小乙卻在旁邊笑得特別開心,像是在看了一場對口。
“華哥兒,怎麽弄啊?這城怎麽進去?”嬉笑幾句,楊崇義忍不住問曾葆華。
“不好辦,我們現在身上除了幾天的乾糧,半枚銅板都沒有。”曾葆華咽下一口餅,搖著頭說道,“不過好消息是官兵認錢不認人,只要有錢銀,不需要什麽官引路憑,都能放我們進去。”
“早知道銅錢還有用處,上回逃命時就留那麽幾百枚。”夏進忠一臉惋惜地說道。
“那時候,乾糧和銅錢只能保一樣。拿了銅錢,就得丟乾糧了,那樣早餓死了,銅錢也用不上。”戴承恩的聲音還是那麽嗡嗡的。
“要不我們搶一票?做些無本買賣?”楊崇義左右看了看,低聲道。
“搶誰?這些流民還是那些乞丐?這些家夥比我們還窮,命都只剩下半條了。”夏進忠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要不去官道?”
這回不用夏進忠出來反駁,燕小乙翻了白眼,直接懟道:“這裡臨近洛陽,官道上來往的非富即貴,都有帶械的隨從。商旅也是結隊而行,雇有公人做護衛。”
“是啊,我們只有棍棒,這些家夥可是有刀槍,有的還披甲持弓,難弄啊。稍一相持,巡邏的官兵就能迅速趕來,送我們登仙。”夏進忠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歎息道。
曾葆華突然轉頭,看向旁邊一人。
正是昨晚跟他們搭訕的長毛哥,透過撥開的毛發,可以看到他臉上全是汙漬,黑漆一團,跟他的眼珠子一樣黑。聽著自己這邊在商議沒本買賣的事宜,他一點吃驚的神情都沒有,嘴角還帶著幾分謔笑。看來是同行啊。
原本看他舉止之間有行伍之風,還以為是哪一鎮的敗將逃兵,想不到是同行。不過這年頭,兵匪一家,真說不清。
看到曾葆華轉過來,他淡定地點點頭。曾葆華也笑了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發粥了!終於發粥了!”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吼道。
剛剛安靜一會的觀外空地上轟的一聲又炸開了,無數的人向一處木棚衝了過去。要不是幾十個鍵仆揮動棍棒驅趕著,那木棚連同裡面的人早就被人潮給淹沒了。
“謝過姚府姐兒,祝小娘子富貴榮華,福壽綿延!”接過粥的人滿心喜悅地大叫道。
上千流民在熱氣騰騰的米粥引誘下,加上那些棍棒的“輔導”,很自覺地按粥桶排成了十幾行隊伍,“井然有序”。他們步履蹣跚,枯瘦的臉上滿是期盼,死氣沉沉一晚上的南華觀終於看到了兩分生機。
曾葆華打了一個淺淺的飽嗝,硬餅就水,實在有點膈肚子。看著長毛男,往那邊努努嘴問道:“你不去討碗粥吃?”
長毛男嘿嘿一笑,手一翻,從懷裡掏出一根肉腿,吃了起來。
“放心,這是野狼後腿,前幾日打的,只剩下這麽一截了。不過這惡狼十有八九是吃過人的,肉腥臭著。顧不得了,能裹腹就行。”長毛男一邊吃著一邊說道,“你們都有十六歲嗎?出來也沒個長輩陪著?”
“山上下來的時候,總共十二個人,現在只剩下五人了。爺叔們都死了。”曾葆華看著不遠處的人群,語氣平淡地就像說隔壁家生了十二隻小狗,隻活了五隻。
那平淡的語氣和神情,卻讓長毛心神一震,隻好見慣生死的人,才會有這種模樣。這少年才十六七歲,到底經歷過什麽?
“想進洛陽城?”長毛男問道。
“是的。”
“沒錢進不得城門啊。天下的黥卒軍漢,鎮軍也好,禁軍也罷,都是一個德性,認錢不認人。”長毛男一邊撕咬著狼肉腿,一邊譏諷地說道。
“是啊,進城稅是每人二十枚銅錢,五人就是一百文。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
曾葆華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區區一百文給難倒了。以前下山做無本買賣,少於一貫的貨殖,看都不看。
“嚇,又漲了?也是,新皇登基,新朝新氣象,進城稅當然也得翻新一番。”
正聊著,那邊出了亂子。那乞丐首領帶著十幾個強壯的乞丐,攔住一群討得粥的流民,強行將碗裡的粥倒了大半進他們手裡的木桶裡。
有流民不服,嚷嚷了幾句,被乞丐首領帶著幾人劈頭蓋臉地打了一頓,立即就老實了。周圍的流民們只是木納地看著,唯一的反應就是加快速度,把碗裡的粥趕緊喝完。
一個三十多歲的瘦高男子,呆呆地看著乞丐將碗裡的粥倒走。看他好欺負,倒粥的乞丐不僅倒了精光,還用舌頭將掛在碗壁上的殘粥麥粒添了乾淨。
瘦高男子捧著潔淨如洗的破碗,站立在那裡愣了一會,突然勃然大怒,將碗狠狠地扣在那乞丐的臉上,砸了個粉碎,更砸得他滿臉是血。
看到手下捂著臉在地上打滾慘叫,乞丐首領大吼一聲,衝上去對著瘦高男子拳打腳踢。
必須得打, 否則他的威勢蕩然無存,以後再也不能欺負這些行將入土的流民了。
“那就是聞先生,昨晚唱《黃鳥》的聞先生。”長毛男幽幽地說道。
曾葆華看過去,只見聞先生雙手護住頭,雙腿屈曲,夾住襠部,一聲不吭,眼睛裡的血紅跟他臉上的鮮血一樣暗紅刺眼。
狗-日的,原本老子隻想進城,不想惹事。你個醃臢打脊的撮鳥乾得那些畜牲事,我睜隻眼閉隻眼,等入了城辦了正事再收拾你。想不到你個趕投胎的貨,你親娘老子一時沒把褲襠夾緊,把你露出來禍害人了。欠收拾!
陰沉著臉的曾葆華不聲不響地站起身來,將衣襟扎進腰帶裡,擰著齊眉棍快步走了過去。
“入娘賊的,連要死的流民都要欺負,本地的幫會太不講規矩了。”跟著後面的夏進忠罵罵咧咧,一順手把粘在棍棒上的泥土薅乾淨,現出暗紅發黑的本色。
楊崇義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把木棍往腋下一夾,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根布條,開始纏起右手來。
戴承恩的木棍最粗,足有嬰兒的胳膊大小,扛著肩上,臉上浮現著憨厚的笑容,如同一位扛著鋤頭去下地的農夫。
燕小乙一臉陰鷲,拔出腰間的短刀,用舌頭舔了舔刀刃,像是享受大餐前的開胃小菜。猛地轉過頭來,見到盯著他們看的長毛男,冷冷一笑,把刀插了回去,拖著木棍也上前去了。
站在長毛男的角度正好看到,曾葆華是鋒尖,夏進忠是他的策應,楊崇義和戴承恩護住左右兩翼,吊兒郎當的燕小乙正好在後面壓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