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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枇杷》17節至23節
  (十七)

  拆遷說來就來了。

  年關將近,龔三嬸一家打頭陣搬走了,整個龔家林盤的人也都陸陸續續搬了。每次吳二娘去鄒家場趕場,走到場口,看到龔家林盤一帶只剩光壩壩,野冬瓜藤在一堆廢墟上亂纏,心頭總不是個滋味。

  臘月裡一天上午,吳大娘吃了早飯,過來找吳老二兩口子說話。

  吳大娘裡三層外三層,穿了好幾件衣服,隨手拿著一捆油菜薹。進門就是一聲呐喊:“老二、二婆娘!”

  “嫂嫂,坐!”吳老二連忙搬了一根長板凳出來。

  “來,二婆娘。”吳大娘見吳二娘迎過來,順手把油菜薹遞給她。“這是我清早在自留地裡現摘的!”

  “啊呀,好安逸。坐嘛,嫂嫂!”吳二娘接過油菜,未開的小黃花蕾還帶著露水,紫紅色的莖兒散發著苦澀的醇香。

  “我們還是商量商量哇。你們大哥的身體,從打秋以來就不好,你們侄兒子和我商量,翻過年就簽合同搬遷!說個不好聽的,人沒得了就一場空,你們大哥在床上,也是天天想搬,給娃娃留幾個平方也是對的嘛。”

  吳老二若有所思,他緩緩說:“嫂嫂,你們搬,我們還是搬嘛。但是……”吳老二一邊說,一邊拿著一根晾乾的青菜腦殼兒轉動,“兩個老先人的墳,雖然說是可以遷到公墓……但是那個公墓修得很一般,位置也很打擠。我聽說周娃兒給李大姐在山上買的高級公墓,足足要一萬五千元……”

  吳大娘一垮臉:“你們大哥說的,他準備去托一起做活路的表老挑買兩個高級公墓,那個表老挑有熟人,買個位置少六千塊錢!”

  這兩弟兄都要出錢的事情,兩妯娌不好說啥子。吳大娘沒等吳老二說話,像有意地岔開話題:“龔家的人搬進小區都說巴適!龔老大的兩套、老二的兩套、老三的三套……”

  “那好噻!”吳老二打斷了吳大娘,立即發問:“嫂嫂,龔老三他們一家人,憑啥子分三套房子?”

  兩妯娌都蒙起嘴笑。笑了一陣,吳大娘湊到吳老二耳朵邊上,悄悄一句:“她缺德的嘛!我不說了,我們婆娘家堆堆裡都曉得這個事情,可能你不曉得,一會兒喊你們二婆娘給你說!”

  吳二娘拍了拍自己的男人,打趣似的說到:“龔三嬸喊龔老三提前把他老娘的戶口扯開了,又和龔老三假離婚,人家連男人都不要了,你曉得個鏟鏟哦!”

  吳老二生性老實,聽完,目瞪口呆,緩了緩,自己又開始喃喃起來:“還有這麽稀奇的事情……”

  兩妯娌見他發呆,拉扯了幾句李老嬸娘的事情。等吳老二回神過來,吳大娘與這兩口子便商定年後就一起簽字搬遷,兩家畢竟是一家,還要選挨得近的房子。

  其實稀奇的事情還真不少,李老嬸娘的死也是個稀奇龍門陣。

  中秋過後,李老嬸娘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走路艱難,說話也艱難。李長腳兒天天往林盤裡跑,吃喝拉撒都照顧,李嫂子管生意。九月初九,李三輪守寡的親兄弟媳婦王淑華主動找上門,一路喊起“嬸嬸”,含著眼淚花兒。

  在李長腳兒的茶堂子裡,她說的話那更好聽:“老嬸娘和我們的房數隔得最近,嬸娘就是媽,媽老了,我當媳婦的不管,那不是遭雷打……”

  有理有據的肺腑心聲,誰也攔不住王淑華把老嬸娘接走,連戶口都帶去了。老嬸娘被王淑華接走的那天雖然是重陽,但梔子花一點生氣也沒有,

枇杷樹掉些爛葉子。  其實後來王淑華根本不照顧嬸娘,只是逢餐點給嬸娘留點剩菜剩飯。有天晚上,老嬸娘想上廁所,王淑華聽見她嚷鬧,發了個手電筒給她,指了指茅房的方向。老嬸娘摔了一跤,沒兩天就中風死了。李家人搭的靈堂上,鄧梔哭得最傷心。

  龔三嬸說王淑華不會打算盤,一個手電筒耍掉了一套小戶型。

  (十八)

  龔三嬸和吳二娘搬去小區過後,就很少去李長腳兒的茶館了。鄧老大、劉老太爺、黃鴨子這些沒搬的還是天天朝茶堂子裡跑,茶堂子的生意比以前差了大半。

  那天還沒到一點,黃鴨子從林盤裡小跑進茶館來朝李長腳兒兩口子喊:“李伯兒!李孃孃!我給你們說個大生意!”

  “啥子大生意,你娃說出來有啥子好生意?”李長腳兒半開玩笑。

  “哎呀,李伯兒,那天來你這喝茶的就是上面管事的人,其中有個房地產老板看上了你的梔子花。今天生產隊長上街來買鴨子,喊我來打牌的時候給你們帶個話,願意出這個數!”黃鴨子朝李長腳兒比了兩根指頭,又有意朝李嫂子比了比。

  李嫂子頃刻眼神呆滯了:“兩千啊?”

  “是哦!說是要栽到一個小區裡!”黃鴨子見事情有苗頭,看到李嫂子臉上的皺紋,活像一疊溢滿香味的人民幣。

  “那可以啊!賣,我說賣就賣!”李嫂子搭口就是一句。

  李長腳兒心裡有火,但不敢發作:那天有個老板願意給我出二千五,你黃鴨子不曉得又是從哪兒起的奸心來吃差價!梔子花是舍不得賣的,這個瘟婆娘,見錢就眼開!

  “我不賣!”李長腳兒一邊摻茶一邊噘嘴,刹那間臉都氣紅了。

  “為啥子不賣,搬遷了你的梔子花朝哪兒搬?清苗費也隻算田不算院壩噻,你今天腦殼遭門夾了?生產隊長帶的話還有假?這段時間生意也不好,吃啥子?”李嫂子半句比半句語氣強烈,指著李長腳兒的鼻子高聲吼起來,李長腳兒滿臉都是唾沫星子。

  堂子裡的人都不說話了,李長腳兒臉上也掛不住了,他把水壺朝門口漕溝裡一甩:“賣嘛!隨便你賣,這個茶館還開個錘子!”

  說完,李長腳兒頭也不回地朝老林盤裡走了。李嫂子這大半輩子從來沒見他發這麽大的火,茶堂子裡還坐著那麽多人!“你滾就滾!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李嫂子朝林盤裡喊,李長腳兒也沒回頭。

  堂子裡的人也坐不住了,鄧老大、劉老太爺這些男人也充當起婆娘的角色勸起了李嫂子。

  “老子就要賣!就要賣!還有你那枇杷樹,我也一齊賣!”李嫂子正在氣頭上,用著渾身的力氣朝林盤裡怒吼,什麽都聽不進去。

  黃鴨子依然不知趣,他扶李嫂子過來坐下,假笑起來真是比冬月間香樟樹葉子熏殘的臘肉還難看:“你不要生氣嘛,李孃孃,只要你說賣,明天上午人家那邊就把兩千塊錢一分不少的送過來。”

  “賣!憑啥子不賣!”李嫂子將身邊的一個茶杯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黃鴨子,你幫我打聽打聽,有沒得老板要買這大枇杷樹的,我便宜賣給他!”

  “好,要得,李孃孃,我一定幫你好好打聽!”黃鴨子越發奴顏媚骨。

  鄧老大想罵黃鴨子,不過被劉老太爺勸住了。劉老太爺把鄧老大拉到一旁,身子顫顫巍巍的,他費力地說:“老大,你不要多說了,沒得用。你我都是外人,管不到那麽多,說多了反倒惹人家不安逸。他們兩口子氣消了,自然就好了。”

  “唉,都是這樣,看到兩個錢,姓啥子都不曉得了!”鄧老大歎息了一句,和劉老太爺坐在角落裡,兩人都不說話了。

  黃鴨子才不管你死我活,他隻曉得他的生意要做成。他轉身就走了,也不打牌了,只是不敢走老林盤,還是寧願繞一圈,順便摘了兩個李長腳兒田裡的嫩黃瓜回去涼拌。

  (十九)

  因為聽說鄒家場這邊要拆遷了,也不講啥子鋪面了,公平場的郭家同意了婚事,急著把女兒嫁給吳明。

  這郭家的女兒樣貌出眾,但從小嬌生慣養。吳明想起來他們相親的時候,那女子對他一撒嬌,他隻覺得魂都脫三層,吳么嫂當時也說這個女子樣樣兒好得不得了。

  也怕郭家那邊找話說,吳么嫂兩口子商量在縣城邊上找一個上檔次的農家樂為兒子辦婚宴。酒席剛定,吳么嫂就到花土小區請客。

  她先到她的牌搭子吳二娘家,“二嬸嬸,二嬸嬸!”吳么嫂一邊敲門一邊輕聲喊。

  “哦喲!”吳二娘一開門,見是吳么嫂,馬上又朝屋子裡大聲地喊:“死女子,泡茶,你們么嫂嫂來了!”

  “哦,么妹今天回來了嗦!”吳么嫂進門,看見吳么嫂的女兒吳么妹。

  “么嫂嫂!快坐!”吳么妹一邊說,一邊把秦傑拉過來。

  “么舅嬤兒!么舅嬤兒”秦傑顯得比她媽媽更熟悉吳家的人。

  吳么嫂坐下,把口袋裡的東西朝外面拿:“么妹在更好,我來請你們!么妹嘞,給你接兒媳婦了!吳明娃兒把日子都定好了!”

  吳么嫂邊說,邊拿出請帖、糖盒子和零售價起碼是五十開外的高檔香煙,嘴笑得合不攏。

  “恭喜哦恭喜!明娃兒還是乖!我這個當二奶奶的,肯定來給孫娃子‘扎起’!這下我就等到當祖祖了!”吳二娘聽了吳么嫂的話,簡直就像吃了乾海椒面,發自內心的熱氣無法抑製。

  沒等媽媽說話,秦傑就先吼起來:“哦!哦!明哥要接嫂嫂了!”

  吳么妹聽了這話,微笑的臉龐又加了幅度。氣氛一下活躍了,這屋子裡的人更像吃了二荊條,都激動不已。

  “估計生產隊的人都要來哦?”吳二娘又問了一句。

  “我們么哥到處都去趕過禮,生產隊的都要來,要把我們么嫂吃窮哦!”

  “哈哈哈,吃不窮!吃不窮!傑娃兒你說吃得窮不?”

  “吃不窮,我們明哥賣水果,掙了大票子!”

  這三輩人說笑了一會兒,吳么嫂又急著去請吳大娘。她去敲了吳大娘的門,半天也沒人應。趁著這空子,吳么嫂把整個花土小區逛了一圈。

  花土小區修了三分之一不到,不過吳么嫂已經開始感歎小區真是又寬又大。附近橫豎的街道都規規矩矩的,編號也是挨著挨著走,還是好認。這些樓好像都不高,怪不得!聽說好多小區都是像酒店一樣,興起了電梯,樓不高不要電梯問題也不大嘛!

  通道兩旁的行道樹都是清一色的天竺桂,綠悠悠的葉子、紅白相間的樓,看著倒也可以。這或許就是街上的人講的“規范”吧!

  吳么嫂不覺走到小區的最內側,小區的圍牆還沒有封好,幾條小路一看就可以通到小區外面。這小路兩旁堆著好多建材垃圾,一直堆到圍牆那頭的小溝邊。

  “大嬸嬸!你怎個在這兒哦?”吳么嫂定睛一看,吳大娘在溝邊的菜叢裡揮舞鋤頭。

  吳大娘一聽“嬸嬸”,一猜就是渡槽上長房的人來了。她把鋤頭一荷就跨過溝來:“哦喲,這不是我的么兒媳婦嘛!”

  “大嬸嬸,來請你吃酒碗,你的孫娃子要給你娶孫媳婦了!喊了半天,屋裡都沒人!”

  吳大娘鋤頭都扛不穩了:“啊呀!恭喜哦!恭喜哦!走走走,到屋裡去坐,我們那家人不好了,你們弟弟把他送到縣醫院去了!”

  “我就說,嬸嬸屋裡怎麽沒人!大叔得的啥子病?”

  吳大娘遲疑了一下:“沒啥子大問題,傷風了,輸幾天液,乾脆就住院了,不然報不了帳。”

  “嬸嬸你還有閑心呢,還在溝邊上栽點菜。”

  “唉!我是搬過來住不習慣,溝邊上那麽好的地,空起,簡直是糟蹋!多多少少栽點菜嗎,屋裡平常家的小菜就有的吃了嘛。”

  她們邊走邊說,鋤頭上余下的泥巴渣渣落在了走過的那些白生生的水泥地,不曉得是汙濁還是高潔。

  (二十)

  吳明娶老婆那天是在一個名叫“鄒土雞”的農家樂辦的席,吳么嫂大辦四十桌,每桌都是按六百的最高價格標準辦的,親家那邊也覺得臉上有光。

  那天好多人都沒來,鄧梔、李長腳兒、龔三嬸……劉老太爺是坐著輪椅來的。來了的人話都很多,這或許是有的搬遷了,有的還沒搬,拆遷讓鄉親們分開得有點久了。

  秦傑那天出門前,專門照了六遍鏡子,一到農家樂就開始搜尋鄧梔的身影,可是始終不見鄧梔,隻好垂頭喪氣地搬個板凳挨著外婆坐下。

  吳么嫂前來張羅給客人們泡茶,鄧老大走過來和吳二娘說笑。

  “二表嫂,好久沒看到你了!搬了小區就把我們這些老搭子忘了哇?”

  “喲喂,鄧親家,你說的啥子話哦,今天下午嘛好生陪你打打麻將!”

  秦傑見到鄧老大,好像又看見了希望:“鄧大爺爺!今天梔梔妹妹怎麽沒來吃酒碗呢?”

  “哎呀,傑娃兒,乖乖乖!傑娃兒從小就愛喊人,是最乖的咯!”鄧老大先當吳二娘的面又表揚了一番秦傑,隨後皺起了眉頭,“梔梔妹妹今天來不到了……”

  “為啥子呢,鄧大爺爺!”

  “唉,她的成績不好!”鄧老大對秦傑說,也對吳二娘說,“我們那個兒也是,非要把她送到綿陽什麽學校去讀書,說的是‘封閉式’學校,寒暑假才回來。從這三年級就送過去,等讀了初中還有高中,說是容易考起大學!”

  “哈哈哈,這下要把你心痛慘,不像以前了哇?天天都守著你的乖孫女!”吳大娘也在旁邊聽龍門陣,插了一句。

  鄧老大談起這個就發牢騷:“要我說,讀書這個東西,能讀得起走的,始終讀得起走。十歲多點的女娃子就送那麽遠,唉!我們溫江、雙流這邊每年考上大學的人也不少嘛!”

  說著,吳二娘使了個眼色示意讓吳大娘朝那邊看,劉老太爺神情呆滯,坐在輪椅上時不時流口水。吳二娘問鄧老大:“劉老太爺這就走不動了啊?”

  “瓜都瓜了!還走什麽路哦。去年他搬遷賠了錢,幾十歲了還出去‘晃’,素茶也不吃了。說的是有天晚上他在外面熬夜吃酒,高血壓犯了,遭了腦梗。”

  “所以說啊,人就是說不清楚。”吳二娘歎了一口氣。

  吳大娘有點唇亡齒寒的感覺,整個臉都垮下來了:“我也是高血壓,醫生說的就是容易遭腦梗。說不清楚,這個人啊,老了就不中用,得了病就跑不脫。”

  “李長腳兒也算是高血壓遭的嘛,床都下不到了。他的婆娘非要把他的梔子花賣了,氣慘了……”鄧老大又說了一句嚇唬吳大娘。

  其實臉垮得最凶的是秦傑,梔子花沒得了,也難得看見鄧梔了。本來想要去搶吳明表哥的紅包,聽完這些動也不想動了。

  快中午了,這一攤子人入了席。秦傑和媽媽、外婆坐在一桌。吳明和新娘來這桌敬酒的時候,秦傑依然笑不出來。

  龔三嬸的男人龔老三、鄧老大和吳家的男子漢們坐在一起喝酒。酒喝上頭了,便都說些不著調的龍門陣。

  鄧老大也喝高興了:“龔老三,喝酒噻!假離婚,腦殼昏哦!婆娘家的話不能亂信哦!”

  龔老三甩兩顆酥豆子在嘴裡面,高聲說著:“婆娘拿來做啥子,本身就不想要了,反正是離了的,她要滾就滾!”

  “對的,喝!”吳家的幾個男子漢興致也高了起來,“龔三哥,有啥子嘛!等兩天我們拿起棍棍兒去那邊樓底下等,那個野男人出來我們就打!”

  那天大家的龍門陣加起來,比新品種秧子的畝產還要多得多。不過現在沒幾個人種秧子了,就算是栽新品種也賺不到幾個錢,實用主義進化了。

  (二十一)

  黃鴨子搬到花土小區過後,買了一間鋪面,還是繼續賣他的鹵鴨子。小區裡的人多,黃鴨子的生意更好了。他見形勢好,索性又買了兩間鋪面,不僅賣鹵鴨子了,還新添了涼拌菜、冒菜等好多新花樣。

  黃鴨子的老婆生得算漂亮,當年還是從溫江縣城嫁過來的,不過仗著娘家有錢,在家一直很看不起黃鴨子。黃鴨子以前在鄒家場擺攤,她是從來不會過問的,也從來不會幫忙,三天兩頭就帶著么女回溫江縣城耍,黃鴨子一直耿耿於懷。如今生意好了,也做大了,她漸漸給黃鴨子的臉色就好看些了。

  “大姑媽,你幫我看到一會兒嘛!”黃鴨子有錢了,現在請了兩個小工,他上午也愛去附近的麻將館打牌了,上午常常喊吳二娘來幫著看到收銀櫃。

  吳二娘漸漸老了,平時也沒什麽事情,她娘家也就看到這個黃鴨子掙了幾個錢有出息,她每次都很樂意幫黃鴨子看鋪子。

  “黃哥!好久沒看到你了,來來來,小麻將,我們切磋切磋!”那天黃鴨子又喊吳二娘來看鋪子,自己剛剛走進麻將館就碰見李二娃,李二娃頂著中氣大聲喊他。

  “哦喲,李二娃,你喊我打麻將?你不怕你老婆了?那幾年在李長腳兒的茶館裡,你每回打牌都喊我們到裡屋裡去,哈哈哈!”

  “爬爬爬,哪個怕老婆?不說這些,要打就打!”李二娃用手一指麻將骰子。

  “來嘛……打好大嘛……”黃鴨子財大氣粗,拖腔長得對門子都能聽到。

  “黃哥,聽說你那段時間八方做中介,也掙了不少錢!”

  “亂說哦,我做啥子中介?我只會賣點鹵菜!”

  “你又豁兄弟!李長腳兒的梔子花、吳大娘的白果樹,不都是你做中介賣的嗎?最近我找你也有個事,我們舅子要開個小農家樂,準備把你們姑媽吳二娘老屋門口的風谷機買下來!”

  “梔子花買下來還有點用,你舅子?我記著你沒得舅子啊?再說,買風谷機能幹什麽?”

  “你就不曉得了!人家開的是‘土菜館’,門口擺個風谷機是招攬生意,現在都興這樣。吳二娘是你姑媽,你去把這個生意講下來,出價是四百,我們舅子拿六百給你,多的是運費和辛苦費!”

  “好!”黃鴨子兩三天后把自己老屋的爛風谷機收拾出來賣了,六百一下拿了,這事情無償看鋪子的吳二娘一概不知。

  真正得意的人簡直穩得起!那天打完牌,黃鴨子心裡這樣想。因為那場麻將打到快中午的時候,黃鴨子眼睛都遭人家掛起走了。

  “老公,再打幾盤就收拾了哈,回來吃飯了!”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女人,苗條的身材,穿著緊身上衣和粉色小短裙走近麻將桌拍了一下李二娃的肩膀,嗲嗲地叮囑了一聲。

  “好好好……馬上就回來!”李二娃回答那小女人,聲音也嗲了許多。

  那女人剛走,黃鴨子麻將都抓不穩了:“李二娃,看不出來啊!你可以啊,好久‘換的叫’啊?這麽漂亮的小姑娘!”

  “要你曉得!你有時候就是太死腦殼!”

  賣了風谷機兩個星期不到,黃鴨子就離婚了。黃鴨子的老婆走之前到過鹵菜鋪子,還在吳二娘面前哭過一場:“姑媽呀姑媽,你說我哪兒點對不起他嘛!”

  吳二娘啥都說不出來,不過眼淚還是牽著線子朝下流。

  又半個月,黃鴨子新娶了剛剛離婚的吳明的老婆。吳明的老婆才二十三歲不到,嫁給吳明才半年,再打扮起來,勾得黃鴨子口水長流。因為吳明生意出了點問題,公平場的老丈母馬上就過來慫恿離婚了。

  誰知結婚後,黃鴨子才知道這個年輕美女也愛打麻將,比自己打得大多了。可能吳明的生意垮了就是這個原因!後來,黃鴨子的三個鋪面都賣了,或許還是這個原因。

  (二十二)

  那次從吳明表哥的婚宴上回來,秦傑知道,他和鄧梔很難再見面了。他們不是近親,七彎八倒拐才能喊上她一聲妹妹,而她如今只有寒暑假回來。可是她真的很漂亮,很文靜……

  一年一年悄悄地過,像蠶子吃桑葉兒一樣,鄒家場一帶拆得越來越乾淨,屬於溫江管轄的幾個大隊的人都陸陸續續搬到花土小區了。鄧梔還是在綿陽讀書,秦傑一年年大了,因而去外婆家也去的少了。

  那年秦傑上初一,外婆湊錢,帶他去溫江給他買了個觸屏手機,這讓秦傑興奮了大半年。

  “乖孫!”

  “家婆!”

  剛用手機不久,一個周六上午,秦傑接到了外婆的電話。

  “你這個星期天的作業多不多?不多的話,你趕快做嘛,你趕公交車到花土來嘛,你長腳兒表爺爺斷氣了,你去燒兩張紙嘛……”

  秦傑聽了,哽咽了片刻才帶著一絲絲哭腔回答:“好……好……好!”

  秦傑坐公交車到花土小區,吳二娘夫婦在小區門口等他。

  “家婆,爺!表爺爺在鄒家場那邊的老屋,還是在小區裡?”

  吳老二一邊說一邊朝鄒家場那個方向的天空看:“你表爺爺他們搬過來了,搬過來才兩三天,昨天清早在小區裡斷的氣!”

  “上個星期,我們去看你表爺爺,他還笑眯眯的,只是還是下不了床,神志也還清醒。他看到我就說‘傑娃兒呢?表嫂,怎個乖孫沒來呢?’,哪曉得搬過來就斷氣了……”吳二娘挽著秦傑的手,這三人一邊說一邊朝李長腳兒的住處走。

  走進花土小區,又拐了一道彎,見那邊一個車棚臨時搭起了個靈堂,遠遠看去,十二三個披麻戴孝的人,動作緩緩的。

  “老表,表嫂,你們坐,你們坐!”李嫂子迎上來,先是按風俗朝吳二娘夫婦行了半跪,才伸手接吳二娘的喪禮。

  “婆……”秦傑大了,有點害羞了,不過他還是用小時候的稱呼喊了一聲李嫂子。李嫂子輕撫著秦傑的頭,長女子夫婦、周娃兒一家人也過來說話。

  吳二娘遞過喪禮後就輕聲說:“傑娃兒,你去給表爺爺燒點紙嘛”

  秦傑點了頭,長女子引她走到靈堂棺木前跪下。

  “老漢嘞,老漢,你看,傑娃兒來給你磕頭了……”長女子一邊給秦傑遞紙錢,一邊對著棺木碎碎地念。

  秦傑剛磕下一個頭,聽著長女子的念叨,眼淚花兒一瞬就包不住了,漣漣地順著臉龐打濕了胸口。

  紙錢的火影在微風裡模糊,透過模糊的、斑駁的,那像影幕的變幻讓他想起無數朵盛開的梔子。漕溝、花茶、平房、竹凳……鄒家場那些故事在這漣漣的淚水裡浣洗著。

  秦傑不知道,為什麽這些烙印會比鄒家場的鋼管井還深。

  李長腳兒自李嫂子把他的梔子花賣了後就抱病在床了,是女婿租了個麵包車把他“喬遷”到小區的。

  李長腳兒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好長好長啊……他夢到自己的姐姐李大姐在枇杷樹下摘四季豆;又夢見李嫂子漂漂亮亮嫁給他;然後夢見周娃兒長大了,他拿著剛掙的錢,一路喊著“舅舅”回來……夢斷了一會兒,又夢見自己女兒嫁出門那天,枇杷樹長一枝連理,梔子花開了一朵並蒂……

  快天亮的時候,他的夢又斷了一次,過了一會兒又開始做夢了。他夢見他的老屋被拆了,兩個壯漢用電鋸砍他的枇杷樹,梔子花也開敗了,老林盤也被砍了,老嬸娘找不到老林盤了,走過來輕輕對她說:“長腳兒,氣候變了,楊林寺的老樹子掉葉子了……”

  夢終於斷了,那口氣也終於斷了。

  (二十三)

  鄧梔去綿陽讀書,或許有七八年了。每年寒暑假回來,她也不愛出門,好像總有很多作業要做,即使回來了,也沒和爺爺奶奶說多少話。

  鄧老大兩口子自從孫女兒不常在身邊後,兩三年就老得吃肘子隻咬得動皮皮了。

  “老太婆,你給乖孫打個電話嘛,她生活費還夠不夠,不夠我們給她再打點!”

  “死老頭兒,你忘了啊,你上個星期才問過她。她們學校,你忘了啊,周末才能用手機……”

  這是老兩口常常重複的問答。

  秦傑考上了市區的高中,也是個要住校的學校。他更不常來外婆家了。秦傑讀高一的時候,聽說市區往溫江要修一條地鐵。不到一年,成都地鐵四號線就修到了非遺博覽園,這裡離溫江地界很近了,離鄒家場也很近很近。

  高考前的一個周末,秦傑的壓力很大,想出去走走,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坐地鐵回溫江,去外婆家和外公外婆傾訴傾訴。

  “家婆,我今天想回來耍!”秦傑給吳二娘打了電話。

  “好好好!”吳二娘接了電話,高興地升高了血壓,迅速講著自己在外面聽龍門陣記下的交通路線,好像終於派上了用場:“你坐地鐵,到非遺,下來就是以前的鄒家場到文家場的老公路,在那兒坐347或者761路都可以到花土小區!”

  “好!好!好!”秦傑還是耐心聽完了外婆的叮囑,雖然這些在手機APP上是幾秒鍾就能查詢出來的問題。

  秦傑在非遺博覽園下了地鐵,從非遺博覽園下來乘公交到花土小區那一段路程,吳二娘兩三分鍾就來一個電話問“到哪兒了”,她真是太想自己的外孫了!

  秦傑一路走一路看,這路兩旁高樓大廈、綠樹紅花,街道也多了好多,地名也多了好多,變化真是太大了!不過他依然依稀能想起以前的模樣,他對鄒家場和湧泉這一帶太熟了。吳二娘每來一個電話,他故意都回答外婆以前的老地名,也因為他們更熟悉,他突然觸及到那份悄悄流逝的情愫。

  “乖孫,到哪兒了?”

  “我到康家河心了,婆。”

  “哦。他到康家河心了,快了快了!”吳二娘每聽到答案,都會馬上向一旁的老伴吳老二複述一遍。

  “乖孫,到哪兒了?”

  “我過了江安河,已經到清水了,婆。”

  “哦。他過了江安河,已經到清水了,快了快了!”

  秦傑到了外婆家,吳二娘問他想去哪兒走走不。秦傑想去看看李長腳兒的老茶館,去看看枇杷樹還在不在,可又不好說出口。想了片刻,他靈機一動:

  “我要考試了,我們去楊林寺燒柱香吧!”

  “這個說得好,哎呀我的乖孫,有心,菩薩肯定要保佑你考個好大學!”

  “家婆,爺,我們走路去嘛,又沒得好遠,順便走走看看。”

  “好,走小區背後新修的光華八線過去,近的很!”

  出了花土小區,剛剛走上光華八線,秦傑就有意引導吳二娘夫婦擺起以前的老龍門陣。吳二娘說年輕的時候在鄒家場賣過菜,吳老二說以前去楊林寺送么女上學……新公路兩旁的空地開滿了油菜花,淡淡的,一簇一簇,映襯著天空更悠遠了。吳二娘指著前面的十字口:

  “乖孫,這是以前婆的秧田,你還記得嗎?”

  “記得啊,這裡以前有條漕溝,流到表爺爺的茶館門口,再往下就是鄒家場了嘛。”

  又走了一會兒,已是李長腳兒以前茶館的位置了。這兒只剩一塊平地,屋基也看不出在哪兒。枇杷樹不見了,梔子花也不見了,野蒿一叢一叢地長滿了,沒有人再提起那個腳並不長的老頭李長腳兒,也沒有人知道李長腳兒斷氣之前做了一個怎樣的夢。這空地上並不見苦楝樹,卻落了一地的苦楝果。

  (二十四)

  高考完了,鄧梔考上了重點大學,秦傑也考上了重點大學。按照當地的風俗,他們兩家都各自辦了酒席。在酒席上,他們重逢了,加了微信。

  說起來已經別了九年了,他們約好,找個時間騎著共享單車去鄒家場看看。

  秦傑已經長成一個一米八出頭的小夥,比以前挺拔了好多。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體恤衫,那色調和當年在外婆家穿的那一件很像。女大十八變,鄧梔也長成了一個比以前更漂亮的大姑娘,她穿著白得很淡的上衣和短裙。

  這是他們事先沒有商量過的,兩個人的色調都有些像當年李長腳兒的梔子花。

  出了花土小區不遠,秦傑提議:“我們下來推著自行車走吧,這一帶都值得細細地看……”

  “好,哥!”畢竟長大了,鄧梔隻喊秦傑一個“哥”字。

  “李長腳兒表爺爺走的時候,你怎麽沒回來?”

  “我當時根本就不曉得,家裡人也沒告訴我,我都是最近問起我爺爺,才知道他已經不在了。”

  “這裡是以前的老林盤,你還記得嗎?”

  “記得。”鄧梔深吸了一口氣,她在路旁折一根樹苗,她覺得這材質像以前李老嬸娘用過的拐杖。

  老林盤一株竹子也沒有了,這塊地已經挖成了一個深坑,或許是某個地產打地基吧。鄧梔向秦傑講起了老嬸娘。她說這個祖祖給過她兩張票子,她說她後來死在了王淑華家。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風一絲也沒有,深坑裡的大石頭紋絲不動,一點不在意往昔的樣子。

  他們繼續往前走了走。

  “哥,這就是以前的茶館了吧!”

  “是的,我記得枇杷樹在這兒,漕溝在這兒……”秦傑開始一點一滴地指認歲月吞噬的現場。

  他們都拿出手機,一張一張地剪輯曾經的故事。

  “前面是不是走不通了?”鄧梔朝前眺望。

  “對的,前面正在修一個新小區,鄒家場的老街沒有了, 我婆說的,鄒家場以南,新修了一些供擺攤點的地方。”

  “我們歇一會兒吧!”鄧梔示意讓秦傑把單車停在一旁,在茶館的故址上,鄧梔沉思了很久。

  秦傑在荒地上緩緩地走來走去,或是捧起一抔黑泥嗅一嗅,或是采幾枝野蒿草看一看。黑泥是漕溝水滋潤過的,穿透著一種熟悉的味道;野蒿草和枇杷樹一樣,和梔子花也一樣,她們在這一小塊土地上追逐過,你來我往……

  回過神來,兩個人都坐在土丘上,神情恍惚地說一些話,像極了老人。

  “想不到,這七八年,變化好大呀……”

  “就是啊,走的人走了,沒走的人也老了。”

  “我們學校開畢業典禮的時候,學校裡的梔子花都開了,我首先想起的就是我的‘長外爺’,我那時候還以為他還在。”

  “我們學校花壇裡也有梔子花……但是都好小,像以前那麽大的一籠梔子花,我再也沒見過了。就像那時候的枇杷,是最甜的……”

  “哈哈,你這是心理作用吧,不過我記得這兒的枇杷確實很甜很甜……”

  “不是心理作用啊,現在哪兒能買到……買到那樣的純樸和真摯……”

  那天他們聊了好久好久,也拍了很多照。

  鄧梔剛到家,見秦傑發了一條朋友圈,他發的是下午拍的那些照片,只寫了淡淡的一句話:

  “這裡有梔子,這裡有枇杷……”

  鄧梔也發了一條朋友圈,照片是差不多的,配的文字也是差不多的:

  “這裡有昨天,這裡有明天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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