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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枇杷》第10節至16節
  (十)

  “親家,啥子?啥子三個大隊都發財,發灶門口的引火柴!”李長腳兒不屑地應了一句,轉手提壺,一杯花茶泡開,不溢半滴開水出來。

  “你還不曉得?我們么兄弟走公社去打聽到的,說是從乾家店子下來,順著公路,一直到鄒家場場口,三個大隊都要拆!”

  沒等鄧老大說完,張老二馬上搶回“話語權”:“那是哦!才三個大隊?我們公社第一批拆,接著雙流那邊也要拆了,包括鄒家場的街都要拆完,一齊是五個大隊。明年子後年子新公路修起來,我們公社說的是三年要拆完,全部安置到乾家店子修小區!”

  龔三嬸耳朵都聽來立起了,算盤在心頭又打了一籮筐。吳二娘朝傑娃兒示意,傑娃兒喊起鄧梔去院壩裡耍了。大人們今天話說得多,好像都沒有圓牌搭子上桌的心思。

  “你還是聽入迷了老瘋子!木起幹啥子,不做生意了嗦!泡茶!”李長腳兒聽得入神,李嫂子吼了他一聲,他慌慌張張趕忙去揀茶杯子。

  李長腳兒的枇杷樹已經摘了一次果,不過樹丫丫的高處還有不少漏網之魚。這枇杷樹長得又高又蒼勁,一米多高就是一個極大的樹杈。朝西的枝丫蓋了半間草屋,朝北的枝丫直抵樓房,朝東和朝南的枝丫蓋在小溝上。溝坎邊上,還有熟透落下來半腐的果兒依偎在李嫂子搭的豇豆矮架子上。清風拂過,枇杷果兒搖晃晃分外喜人,溝裡的水也清清的,坐在溝邊上撩撩水是再舒爽不過了。

  秦傑從來就聰明。他曉得大人在說大事的時候,注意力在小娃娃身上會少更多。

  “梔梔妹妹,我給你說,我們到那邊竹籬笆底下……”

  “好好好!傑哥哥!”梔梔直朝傑娃兒笑。

  秦傑帶鄧梔跑到籬笆牆邊上,秦傑拔出兩根細長的竹竿,他左右手各攥兩根竹竿的頭,讓鄧梔攥兩根竹竿的末梢。一前一後,小跑著玩。

  “簡直是兩個猴子!”秦傑帶鄧梔跑過堂子的時候,李長腳兒朝他們笑,“你們在幹啥子?”

  “開飛機!”秦傑答道。

  “朝哪兒開?”李嫂子又問了一句。

  “朝雙流縣的大飛機場開!”鄧梔又答道。

  鄧老大也被逗笑了:“你個精靈鬼兒!你們三孃就在雙流,下回到你們三孃那兒去,等你把飛機看夠!”

  趁大人們不注意,秦傑帶鄧梔開著“飛機”飛到牆後面枇杷樹下去了。

  “妹妹,我在上面打,你在下面接!”秦傑三下五除二爬到樹杈上,鄧梔把“飛機”的竹竿給傑娃兒遞了上去。

  趁茶堂子裡龍門陣的聲音大,傑娃兒已經打了不少枇杷,他順著樹乾梭下來,靈敏極了。

  “好吃不?妹妹。”秦傑從樹上下來,偷看了一眼茶堂子,沒人注意他們去哪兒了,他一個枇杷都還沒吃,隻輕聲問道。

  “嗯,好吃,你吃這個軟的,好甜好甜哦。比前天我舅舅在街上買給我的還甜!”

  秦傑笑得也甜,比枇杷還甜。

  吃著,鄧梔又說話了:“上一次我們在這兒樹下耍,都快一年了……你等等傑哥哥,我去問我爺爺一個事,馬上就過來!”

  秦傑不解,生怕鄧梔跑了。過了好幾分鍾,眼睛都望穿了,鄧梔終於回來了,她買了兩包辣條。在牆角,鄧梔的白裙子、紅紅的臉頰、黃澄澄的枇杷、清粼粼的流水,這好像美術老師才教的水彩筆畫呀。

  “傑哥哥,我給你說嘛,

前天我舅舅來,給了我一張兩元的票子哦。我買東西招待你,我記得你說你今天過生,你生日快樂哈!”  “謝謝你,梔梔妹妹,你好好啊。”

  (十一)

  吳二娘下午一場牌,沒得好大輸贏,倒是龍門陣聽了一籮筐。牽起傑娃兒回家的她一邊走一邊想:啊呀呀,看來拆遷真是要來了!也算運氣來了,窮了一輩子,拆房子賠幾個錢留給女婿也是好的,死了都算值得了,又光鮮又體面。

  這婆孫倆回去的路上,迎面碰到吳老二的親大嫂吳大娘。吳大娘系一個掉色的圍裙,穿著一雙逢場天才買得到的老布鞋,皺起她的瓜子臉,真像用來留種的老苦瓜。她剛在田裡擇了一把折耳根,晚上準備濫起折耳根下稀飯,看到是吳二娘兩婆孫,隔半畝田就鋪平苦瓜的紋路在笑。

  “啊喲!啊喲!這是哪個?哪個喊你來的?回你們秦家屋頭去!”吳大娘看到傑娃兒便開始逗起來。

  “‘瓜’了嗦傑娃兒?喊‘大家婆’噻!”吳二娘微微嘟著嘴,對秦傑摩挲。

  “大家婆!”秦傑一伸脖子,朝吳大娘一笑。

  “乖娃娃,越長越逗人愛了!”吳大娘也直朝兩婆孫笑。

  吳大娘朝田坎兩頭望了望,田壩兩頭都沒人,於是眯了半隻眼睛朝吳二娘說話:“我正說過來找你擺龍門陣,你們大哥有天去柑梓樹吃茶,碰到乾家店子的趙鍋盔。趙鍋盔悄聲對你大哥說的,他們家已經簽字了,下個月就拆。說是跟大隊上通了氣,照人頭點,按五萬一個人賠的。他們三口人分一套房子,外加十五萬!新小區修好之前,‘過渡費’格外算。”

  “那趙鍋盔不是賺大了!他那個賣鍋魁的爛鋪子,再不拆都要倒了!”

  “嘿,趙鍋盔現在不得了!他搬到柑梓樹他老丈母家去賴起,‘過渡費’成了淨賺,鍋盔都不賣了!”

  “嫂嫂,今天我在茶館也聽了不少消息,最近還有好多搞房地產的來鄉下收購花木,你門口那排白果樹可能有買家哦。拆房子的事情,到時候我們再說,聽兩個男人的嘛,他們覺得價錢合適了,我們一大家人一齊搬。”

  她們三五句話也就散了。失去嫩葉的折耳根在最後一片夕陽裡假意蓬勃,水碾子還是輕輕轉動著時光,這兩妯娌都說不清楚這片土地的未來。

  吳二娘回家把中午的魚湯熱開,切了些洋芋片和藕塊煮進去,剩飯加上剩的回鍋肉湯汁一炒,又煮了個白水絲瓜。秦傑擺好碗筷,把外公愛喝的稗子酒也備好了,婆孫倆就等吳老二回來。

  吳老二今天回來得遲些,手裡提了一個小塑料口袋。

  “乖孫,我去鄒家場給你買了兩串燒烤回來,是火腿腸!今天你過生,晚上還要繼續吃好的!”

  秦傑的眼睛都亮了,高興得連“外爺”都顧不得喊一聲就接過來打開吃了一口。真是好吃啊!烤得酥酥的皮,香香的味兒,秦傑的舌頭都要吞下去了。

  見秦傑吃火腿腸就大半飽了,吳二娘趕忙哄著秦傑就著絲瓜湯吃了幾筷子飯。

  吳老二見孫娃子這麽高興,興致高了起來,稗子酒又打了二兩。他和吳二娘啃起中午剩下的魚湯裡傑娃兒不吃的魚頭和魚尾巴,吮吸著每一根可能有湯汁和肉沫的魚刺。吳二娘一面吃還一面嘮叨:“明天清早,摘點葉菜回來,用這魚湯下面,肯定好吃!”

  “就是就是!今天在茶館頭聽到‘拆遷’的消息了嘛?”吳老二又吃了一大口酒。

  “你先把這些菜給我收拾乾淨,我一會兒給你說嘛!”

  秦傑正準備去開電視,看晚間的動畫片。轉身,他無意間摸了一下自己的褲包,原來還有個下午吃剩的枇杷核不知何時落了進去。他拿出來聞了聞,還有枇杷的味道,不過也有果核的澀味,他曉得這肯定是不好吃的。望著兩個老人,心頭像有幾滴淚悄悄劃過。

  (十二)

  第二天吃完早飯,吳二娘帶傑娃兒去田裡摘了不少四季豆,回來在院壩裡擇菜。吳清娃兒的媳婦吳么嫂過來借個大的泡菜壇子,她說她聽說李長腳兒今天清早因為修剪枇杷樹的枝葉,從樹上摔了下來。還是他侄兒子周娃兒有錢,已經把他送到成都的大醫院去了,李嫂子同去服侍。

  “看來這幾天是沒得麻將打了!”吳二娘半開玩笑。

  “我正是來給你說這個事,二嬸嬸!反正沒得牌打,下午我們去龔家林盤擺龍門陣嘛,龔三嬸雖然精,但是她的鬼點子多,我們去聽會兒龍門陣。”

  吳二娘不想到別人家門前到處走,隨口找了個理由推辭:“你們二爸最近身體也不太好,下午我空了,就去田頭找點燈籠花,給他燉鍋肉。他想這個燉肉,也想了幾天了。”

  吳么嫂聽了這話,閑扯了兩句扛著泡菜壇子就走了。

  下午吳么嫂還是去了,不過撲了個空,不但龔三嬸不在家,一個龔家林盤都沒幾個人影。龔三嬸更會張羅,她聽說沒得牌打,約起幾個妯娌一同去江安河邊上散步去了。

  龔三嬸散步也不是白散的,常常揣一把塑料口袋。這個季節,凡是她帶妯娌走過的地方,野生的那些灰灰菜都不見嫩葉,桑樹要少幾枝蔭涼,有時在荒草叢裡她還能用她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一兩個野生冬瓜。開春出門尋春芽,入秋出門撿白果,天冷了出門伐臘梅花……如此精明的龔三嬸,妯娌前後跟著只會是沾她的光。

  吳么嫂從龔家林盤出來,正巧周娃兒遠遠開起汽車過來。這車是吳么嫂口齒咬不清的品牌,好像叫什麽“撬得”。車子是白色的,漂亮極了,那麽亮,肯定刷的是好漆。

  周娃兒想起吳么嫂那個事,刹了一腳叫住了她:“么嫂!”

  周娃兒把車停在路邊,搖開車窗探頭一喊。只見周娃兒穿著一件白襯衫,反襯著那張黝黑的臉,和李長腳兒的黑皮膚色調很像。這李長腳兒的外甥,腳長不長不知道,臉倒是長長的。四十多了,生意大了,皺紋也是長長的。

  “哦,是周大哥嗦!我們那個事情怎個說嘛?”

  “就是說這個事情。公平場我已經去過了,女方父母已經表態了,對你們吳明還是滿意。他們那個意思,說你們啊,可以在鄒家場街上給吳明買個鋪面,這樣好好生生、光光鮮鮮的,也免得兩天一趟柑梓樹,三天一趟文家場。他們願意答應這個事。”

  “我就曉得嘛!這郭家兩老就是想個面子。唉,這水果生意是要逢場就趕嘛,那是我們吳明吃得苦!你說,周大哥,這個鄒家場又不是天天趕場,買個鋪面不是枉自花錢?說得輕巧,吃根燈草。”

  “么嫂,我的話帶到了。我也曉得,你那個么兒也是高高大大,是個帥小夥子!女方肯定是想到他賣水果,天天騎著火三輪跑東跑西,怕以後女娃子打發過來吃苦!”周娃兒邊說,理了理領口,看了一眼亮得有點反光的手表。

  “唉,麻煩你囉,周大哥!”吳么嫂心想,女方這家人還是有點腦殼短路。她剛歎下這口氣,又馬上抬頭問起周娃兒,身上的肉也跟隨一晃:“不是說你們舅舅是你把他送到醫院去了嘛,長腳兒伯伯兒情況如何哦?”

  “沒得大問題,已經在住院部了,我舅嬤在那兒照看他嘛。我這趟就是回來幫他們拿換洗衣服和日常用品。那個市醫院是骨科的專業醫院,那個主治醫師也是省上的名家。雖然年輕,但是職稱相當高。”

  么嫂不關心啥子“職稱”,她隻曉得李長腳兒出院,壩壩宴少不了。唉,今年到處吃宴,算來,攏共都趕了兩千多的禮錢了,這包袱又來了!么兒的婚事又有點燙手,本來還想大辦一場摸兩張回頭錢……

  (十三)

  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長腳兒”就是不一樣,折了個半。

  他也沒得什麽大問題,不到兩個月就恢復出院了。她的女兒“長女子”出大頭,周娃兒出了個小頭。兩家人按風俗訂在七月初一為李長腳兒辦酒,請了鄒家場最有名的鄉廚子賴肘子掌杓。

  本生產隊八桌、李嫂子娘家六桌、本家四桌、老先人娘家一桌、么女婆家和周娃兒一家人一桌、吳家四桌、三戶乾親家加起來又是兩桌……算來算去,長女子在賴肘子那兒訂下了二十五桌。約定俗成,剩起不好看!哪怕緊張點,桌數不夠都不怕。

  初一那天清早,吳大娘、吳二娘兩妯娌和李家本家的三四位妯娌六點過就去李長腳兒那邊幫忙了。擺桌子、數獨凳、搭涼棚、分揀瓜子花生糖……

  再看賴廚子的隊伍:大小蒸籠上陣,東西南北開刀;大缸子舀水,澡盆子淘菜;兩樣燒白堆著小山,四鼎爐子燒成字庫……李嫂子和么女更是前後張羅,忙得腳都來不及沾地。李長腳兒不乾重活,緩緩拿出茶杯子點數,挨著盛些茶葉子。

  九點過後,陸陸續續就有好多親戚上門來了。李嫂子娘家的四舅子騎個只有半邊反光鏡的爛摩托進來,後面的四舅母子抱著奶娃兒;老先人娘家的兩個表姐夫,清早七點就同約出門,兩個老頭硬走了十二裡路;本家的李駝背開個二手麵包車,裝貨似的擠了三個家孫和四個外孫,一下車一群娃娃爭先恐後地喊“長腳爺”……

  這二十五桌可是不好擺下。

  樓房一樓,賣零食的堂屋安兩桌,隔壁空屋子安兩桌;院壩裡,橫三縱三擺九桌,可李長腳說梔子花旁邊那一桌必須撤了;茶堂子裡擺四桌,借了三家人的風扇擺起;剩下的都是順著漕溝的溝邊擺。他們家上大路的引路還是有些寬,但肯定不能擺桌子,一來親戚停車,二來賴肘子就在引路的一側生了灶。

  六月二十九,吳二娘就把傑娃兒接過來了,等著吃酒碗。

  這天十一點剛過,吳老二便帶著傑娃兒過來了。吳家的幾房人都來了,李家的本家基本也都到了。鄧老大一家也在半鍾頭前到了,鄧梔一到,看到外公外婆李三輪夫婦,就把“正宗”的爺鄧老大丟了。

  李長腳兒寡居的隔房嬸娘也從林盤裡出來了,只見她白發稀疏,清臒如柴,身體真和她拄的乾棍一樣。她不愛說話,也不愛寒暄,坐在梔子花的一旁,好像從未老去。她始終對來往的人微笑,這是李家的老者對大家表示歡迎吧。

  臨中午放了炮,大家都躍躍欲試了。

  先上的是乾盤子:牛肉片、鹵雞爪、涼拌耳朵、醃拱嘴、甜皮鴨。陸陸續續又上了白果燉雞、三鮮湯、萵筍燒兔、筍子燒牛雜、豆瓣魚、甜燒白、鹹燒白、香碗。賴肘子的拿手菜青椒肘子也來了,緊接著是甜椒炒肉、二荊條回鍋……一時間,場子裡人聲鼎沸,大家說說笑笑,一桌比一桌香。

  李嫂子和長女子拿著酒杯代表全家挨桌敬酒,說的也是大家倒背如流的話:

  “你們慢慢吃哦,沒有照顧巴適的地方要原諒哈,菜都沒得啥子,你們不要講禮哈!”

  每桌也總會有“顫翎子”率先回答主家的話,喊完稱呼都是雷同的:“喲喂,笑人的很,這麽多菜還說沒得菜!”

  李家的老嬸娘和李長腳兒坐在一起吃,只有她是不送禮的。好多同桌的年輕人給李老嬸娘夾菜,諸如“么婆婆,你吃個這個肘子皮皮嘛,軟和”、“老先人嘗一下這個雞肉,不辣,你咬得動”等。

  等到酸湯上了,筵席進入尾聲了,鄧梔就在隔壁桌朝秦傑笑。

  (十四)

  吃完席,大家都邀邀約約打起了牌。三個人沒去:龔三嬸還在桌子上用塑料口袋裝剩下的乾盤子、黃鴨子趁賴肘子那幫人吃飯與他們闊論鹵製技術、李家的老嬸娘還是規規矩矩坐在梔子花底下。

  老嬸娘用圍裙擦了擦眼睛,看著一壩子李家的子孫笑。

  秦傑見吳老二也說笑去了,尋思著找鄧梔耍。可是李三輪帶著鄧梔朝梔子花那邊走,他隻好在這邊等著。

  李三輪他們過去了,他們和老嬸娘的房數其實還隔得還比李長腳兒近些。

  “嬸嬸,最近身體怎麽樣?”李三輪身子前傾,湊近老嬸娘。

  “可以,可以……”老嬸娘聲音有點沙,她雖然已近百歲,但五官還很正,年輕的時候肯定是百裡挑一的人物。

  “梔梔,乖,你過來喊一聲‘祖祖’嘛!”李三輪把梔梔拉到老嬸娘面前,“嬸嬸,這是我的外孫……”李三輪注視著嬸娘,他想留心嬸娘接下來的每一個眼神。

  “祖祖!”鄧梔學著外公,身子微微一傾。

  “哦,好大了。”老嬸娘邊說,邊撫著這個漂亮姑娘。地上殘落的梔子花瓣、那些枯敗的綠葉,溫情地,似乎也回首。仿佛那些今晨盛開的,是她們生命的綻放。

  “這女子長得好,名字也好……”老嬸娘的聲音還是沙的,眼神裡卻總是潤的。李家如今子孫滿堂了,老嬸娘就算沒得子嗣、男人早死,或許她還是想的過去。

  李長腳兒喊李三輪搭把手,說是要把擋路幾輛摩托車挪一挪,周娃兒要開他的汽車出去,送他的么女去讀縣城的培訓班。

  老嬸娘看鄧梔,越看越歡喜,她真為李三輪高興:三輪辛苦半輩子,窮了半輩子,也不枉自嘛!老人給小娃娃打發一兩張票子,這當然是九十多的老嬸娘熟悉的本地風俗。見沒人注意,老嬸娘悄悄朝鄧梔的口袋裡塞兩張票子。

  “祖祖!祖祖!我不要……”鄧梔想去抓老嬸娘的手。

  “噓……”老嬸娘的眼睛更潤了,“不是什麽大錢,你不要鬧,一會大家看到了,要笑祖祖。這裡娃娃多,曉得我隻給你,就不得了了……”

  老嬸娘雖然眼睛潤著,不過臉上的笑容一絲也沒有減。

  過了會,可能大家都沒注意,老嬸娘一個人回老林盤裡去了。

  秦傑喊鄧梔一起耍。那天人多,大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寒暄和打牌上了,小娃娃的膽子也就大了起來。

  “傑哥哥,我們去偷長外爺最大的幾朵梔子花,偷了我們就去溝邊上耍!”鄧梔率先出了主意,秦傑當然樂於服從。

  兩個娃娃偷了平時李長腳兒最舍不得摘的、樹梢的大朵梔子,一前一後,跑過預製板小橋,坐在漕溝邊上的洗衣台上。

  這幾朵梔子還連著枝丫,她們是雪白的,開得那樣盛。近處的稻田裡,水淺了許多,谷子正在加班加點地生長著。鄧梔拿起一朵梔子,輕輕插在自己的發間。

  “好看不?傑哥哥。”鄧梔鼓起眼睛,朝傑娃兒微微一瞧。

  “哈哈哈……”他們都笑了。

  秦傑順手在田邊摘來紅苕藤蔓,他把莖兒一截一截地折斷,但是一側的薄皮是連著的。

  “來,我給你再戴個耳環嘛梔梔!”

  鄧梔只是笑著,把頭湊過去。秦傑為她戴好,夏日的風也徐徐地吹過,撩動綠色耳環的時候,鄧梔像梔子花一樣美得每一分都是純樸。他覺得鄧梔是他遇到過的最好的玩伴,就像表爺爺的梔子花,總守望著枇杷樹。每一個季節,每一個日子,他們都是這鄉間最惹人愛憐的。

  那天下午,每一分鍾秦傑都很珍惜。他知道,七月初三是她奶奶是生辰,明天他爸爸就要接他回家了。

  鄧梔回家就哭了。她想起李老嬸娘給她的兩張票子,她看了看,一張皺巴巴的拾元、一張補過紙膠的伍元。

  (十五)

  李長腳兒辦完了酒席,累脫了半層皮。第二天清早起來,他才發現枝頭最大的兩朵梔子花被別人偷摘了。他拿出大剪刀用心修剪著這株大梔子。剪高處的時候,他抬來獨凳,站在上面,剪得入神。

  李嫂子邊掃院壩邊罵他:“爬那麽高做啥子?還沒把你死人摔夠!是不是還想摔嘛!”

  他不喜歡有乾枯的枝丫還賴生在植株上,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因為他不想老,他還經常拿小剪刀,一根根的,剪去李嫂子頭上的白發。

  那天下午,鄧老大又來打牌了,鄧梔也被帶來了。吳二娘也來了,當然秦傑沒有來。

  鄧老大打牌,鄧梔就默默地坐在旁邊。偶爾渴了,她就呷一口茶;悶了,就去看看梔子花;熱了,就扇一扇爺爺的大棕櫚扇子。

  下午,兩三點鍾,鄧梔也實在無聊,去院壩裡望著梔子花發了一會兒呆。開的花也開了,敗的花也敗了,花香淡淡的。他又坐回爺爺的身邊。

  那天,和鄧老大一桌的有吳么嫂、龔三嬸和黃鴨子。自懂事以來,鄧梔看爺爺打麻將看的太多了。最近爺爺還常有意教她,她自然還是懂得些麻將張子。黃鴨子仗著自己年輕,手疾眼快,又絮絮叨叨地干擾其他三家,因而那天下午他胡牌胡得特別多。

  鄧梔見爺爺臉色不大好,自己也動起了小腦筋,她當時想得太簡單。她呷一口茶,湊在爺爺耳邊:“三萬打不得了……”鄧梔就這樣說了幾次,偏生第三把黃鴨子聽見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當著茶堂子那麽多人就吼起來:“哪家打牌是這樣子的!老的打牌,還喊小娃娃偷著報牌!”

  鄧梔聽這一吼,靠著爺爺,眼睛霎時就紅了。鄧老大不敢開腔,呆呆地來回撫手中的麻將。茶堂子裡的人都串通好似的,說起了黃鴨子。

  周啞巴的老婆周孃孃率先歪嘴,頭也不回地放出一句:“說起也是大男子漢家,一元的小牌,吼啥子吼嘛?”吳么嫂也趁勢頂了兩句:“你打個牌,盤盤都在吼,腦殼都給我們吼昏了,我們說過你沒有嘛?摸牌打牌就像觸電一樣,燒到沒有嘛?”

  龔三嬸一拍桌子:“黃鴨子該你摸牌!你在吼啥子!”

  吳二娘和周孃孃一桌,把自己的牌丟在一邊,兩步走過來,還幫黃鴨子把下一張牌摸了起來,臉笑成了圓圓的糖鍋盔:“不說了不說了,快打快打,姑媽給你摸起來了!”

  除了當老板的李嫂子沒吱聲,大家都幫鄧老大爺孫說話。黃鴨子看著堂子裡的鄉裡鄉親,無奈又歪著頭繼續打。鄧老大把頭埋著,也裝起了傻,好像什麽也沒發生,只是整桌的氣氛沉悶了。

  鄧老大莫名手氣好了很多,他覺得自己理虧,有意不胡黃鴨子打出來的牌。說來也怪,黃鴨子打出來的牌往往都是他要的牌,只要不胡黃鴨子的牌,不出兩圈就要自摸。這牌打的十分尬尷。

  出了這一出,李嫂子悄聲喊李長腳兒把鄧梔帶到一邊去耍了。這兩爺孫坐在枇杷樹底下乘涼,鄧梔的眼睛還是紅的,那口傷心氣還沒有緩過來。她抬頭看了一眼李長腳兒的枇杷樹,一個果兒也不剩了。

  李長腳兒語重心長地給鄧梔講起這棵枇杷樹的故事,她還說起了自己的堂姐李大姐:“梔梔啊,這棵枇杷是我們老一輩李家人留下來的,你的大姑婆在生的時候,這棵樹還小……”

  “長外爺,要是你的枇杷樹結果的時候,梔子花也開花,那樣就好了。”

  “是啊,枇杷樹結果,梔子花也開,那多好。你以後長大要向你周大表舅學習,他現在有出息,掙得到大錢,可惜你大姑婆不在了,享不了這福。這人活一輩子,很多事情都不湊巧。有時枇杷樹結果,梔子花不見開;梔子花開了,枇杷樹就摘空了。你還小,你大了,就曉得了……”

  (十六)

  生產隊長劉黑娃把大家聚在一起開了個小會。

  那天劉黑娃拿著畫著紅杠杠的正規文件,用官腔給大家帶了好消息:“注意了!大家都注意了!請大家安靜!”當時並沒有人說話,劉黑娃還是這麽講了。

  “根據上級部門的資料顯示,嗯!在我縣政府,這個,各級領導的關心和支持下,乾家店子的小區,整個弄好了!修好了!小區取的名字叫‘花土小區’!”

  大家各有盤算,並不是很關心小區的“取名”。修好了就修好了,廣播通知就完了,開什麽會?話音落了許久,劉黑娃見鄉鄰們並不喧嘩,也不鼓掌。

  接著,劉黑娃還透露了一個消息:縣城西門擴建工業園區,用地要佔用一個叫‘白衣庵’的小尼姑庵。投資方老板的母親信佛,一再反對佔用尼姑庵。後來根據商討和規劃,白衣庵要整體遷到我們這兒荒廢的楊林寺來,楊林寺改名“白衣寺”,就這兩天遷過來!

  大家嘰嘰喳喳說了起來。劉黑娃的么媽劉太婆雖然耳朵不大靈了,但她首先發了一句牢騷:“我劉太婆活了這麽幾十年,第一回聽到說廟子還可以改姓……”

  劉黑娃不說話,大家都蒙著嘴笑。

  說來也有意思,鄒家場的這些老百姓要往小區搬,縣城那邊的菩薩卻朝鄒家場這邊搬。

  這附近的家家戶戶都曉得,他們祖祖輩輩趕集的鄒家場是以前雙流縣管轄的龍池鄉場鎮,早年有座龍池寺,所以叫龍池鄉。龍池寺的上頭幾裡路,溫江境內的楊林寺也很有名。早在“十年動亂”之前,楊林寺的菩薩們就不在了,一度改成了村小。就連秦傑聽她媽媽吳女子說過,她就在楊林寺小學讀過書,那裡有幾棵大樹,是個有靈性的地方。

  過了幾天,一列卡車朝鄒家場方向駛來,上面高高矮矮的都用紅布遮隱起來。路旁站滿了鄉親,熙熙攘攘的,那些話兒都是:“菩薩來了!菩薩來了!”

  據說當天中午,廟子裡就要開齋飯。李老嬸娘慢慢走去了,她記得第一次在楊林寺燒香的時候,她還在當姑娘。

  李長腳兒也去了,他曉得李嫂子怕耽誤生意,是不會去的。走前,李長腳兒剪下來所有未凋零的梔子花, 骨朵也算在裡面。他還用了半桶鋼管井水略洗了洗,把梔子用麻繩子捆成一束捧在手上。這些花兒像禪心一樣無暇,參差不齊的枝葉似乎細說著楊林寺風風雨雨的滄桑。大的,小的……都到了李長腳兒的心上,他或許不懂鄉魂,不過骨髓裡的依戀每一絲都是真摯的。

  楊林寺刷了新漆,門口掛起了據說是書法家協會贈來的“白衣寺”大匾。進門的天王殿恢復了,剛供上白衣庵遷來的幾尊菩薩。正殿裡白衣庵的觀音也上任了,兩殿之間的大香爐邊,來往的都是記憶的香燼。當年的古樹還剩下兩棵,遠處似乎緊張修築著新殿。

  有幾個官員打扮的,他們念叨的“佛光重啟”李長腳兒不在乎,道賀的“禪雲魂歸”他也不懂。他沒燒香,只是把菩薩們都拜了拜,梔子插在觀音的案幾上,花香溢滿了這個複生的夢。

  一進吃齋的客堂,李長腳兒看見了李老嬸娘坐在角落裡。他上前攥住了老人的手,又起身盛來了清粥和豆花、四季豆湯。

  “長腳娃兒,你還有心,今天還來吃齋……”老嬸娘吃了一口碧綠的菜湯,但聲音還是沙的。

  “嬸嬸,難得啊,這廟子又恢復了!”

  “你還記得起你奶奶的樣子嗎?我當姑娘的時候啊,我的媽就帶我來這個廟子……就是你奶奶做媒把我說給你們李家,當時你們李家的當家女眷些啊,就是到楊林寺來看我的樣子……”

  李長腳兒想起奶奶的樣子,又看了一眼眼前佝僂的嬸娘,一口湯也咽不下去,就像楊林寺僅存的古樹,一輪輪年的痕跡都是欠下的情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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