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那市區偏外環的一座廢棄戲院卻開始熱鬧起來。
台上人扮著花旦,聲音卻沒變,依舊是男人聲音,“看——那新房新帳新鴛鴦,交杯酒下了肚,心兒慌眼兒茫,這眼前的美嬌娘怎化作個滿眼凶光的中山狼?擦亮眼把心放,還是那十五六的新嫁娘。月兒圓星兒亮,都不如她一個目光。啊——她的素手怎地這般纖?她的青絲怎地這般長?她的眼神怎地這般亮?”隨著一陣詭異的沉默,男人一個人樂了,“心兒丟魂兒飛,一生付與這美嬌娘!”
他的語氣分明不低沉,唱的內容也是新婚之喜,可旁人只聽上半句也便會渾身瑟瑟,仿佛被什麽東西盯上了一般。
——
原送風坐下來,僵硬地看著身邊身著嫁衣的女人。
“夫君,不揭蓋頭嗎?”女人怯生生地。
“啊,揭,揭,揭!”他恍然回神,用喜秤挑起蓋頭的一角,輕輕掀開。
紅唇尚且猶抱琵琶半遮面,便足以讓人期待起她的容顏——蓋頭慢慢完全揭開,那是一張依舊留有稚氣的明豔臉龐。
原送風溫柔地笑著攙扶起她,“瑞言,咱們喝合巹酒吧?”
女人精心打扮過的臉飛來兩片紅霞。
她自知曉與原送風有婚約後,便悄悄關注過,想探聽清楚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順便挑挑刺。
畢竟是被突兀安排的婚約,明明自己還可以多留幾年陪伴母親,這樣一來不得不提前出閣,任誰都不會太開心。
可是,原送風這個人,溫和儒雅,為人為人處世仁善,但也有自己的堅持。著實是讓徐瑞言為之傾心不已。
她身著嫁衣,行動不便,被原送風攙扶著坐在椅子上,男人溫柔地笑著,示意她把手伸出來,而後便被遞上了酒杯。
接過酒,徐瑞言就發現原送風的臉貼近了。
他白皙的臉蘊著一股笑意,溫柔又帶了些許戲謔。
唔,他的眼睛可真亮啊…徐瑞言癡癡地瞧著他。
身穿大紅喜服的新郎伸出舌頭,舔舐酒面,這讓女人羞紅了臉——他怎地這般會撩撥?!
徐瑞言抿唇,同樣湊近酒杯,嘬了一口,正抬頭,余光卻瞥見酒杯中自己的皮膚毛茸茸的,就好像…就好像一匹野狼!
她一下子站起來,合巹酒都險些被打翻。
“怎麽了?”原送風投來疑惑的目光。
“你沒看見?”徐瑞言死死盯著方才的酒杯。
“看見?看見什麽?”原送風清澈的目光使得徐瑞言平靜許多。
精心塗抹的紅唇囁嚅幾下,終究只露出個敷衍的笑來,“沒什麽,剛剛我好像眼花了。”
“嗯,”原送風拉過她的手讓她坐下,臉上笑得甜蜜。
徐瑞言看著夫君毫無異色的臉,心下納悶,自己難不成當真看錯了?可那毛茸茸的腦袋,綠幽幽的眼…
她低眉斂目,心裡極其不安。
這廂在思索,那邊的原送風卻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床邊,“瑞言,過來,坐下。”
徐瑞言應聲,嫋娜多姿的體態讓原送風看紅了眼。
他舔舔唇,往後坐了坐,刻意使得徐瑞言只能坐在他右前方。
眼見新娘坐下,一雙狼手就伸了過去,摟住腰的同時不斷摩挲皮膚,這讓新娘子的身軀不住發抖。
原送風微笑著看她的情態,又將手不斷上移,上移,直到肩膀。
狼搭肩!
手起,簪落。
她的手中不知何時握了隻玉搔頭,
而現在,那釵子幾乎整根沒入原送風的眼窩。 “銅頭鐵骨豆腐腰…”看著向後仰倒的原送風,徐瑞言喃喃自語,“似乎,還要在腰上來一刀。”
不多時,徐瑞言坐在原送風的屍體旁,露出一個冷冰冰的笑。
新郎的耳朵逐漸長滿毛發,一雙狼手當真成了狼手,闔不上的眼在昏暗的燭光下泛著綠光——這哪裡是原家那個風度翩翩的公子?這分明就是條穿著喜服的狼!
——
“早安!打工人!”鍾晏興致勃勃地跟社交軟件裡的好兄弟們打招呼,絲毫不顧現在已經是晚上七點的事實。
“早安,乾飯人,”有人秒回,是房東。
鍾晏微笑著開啟匿名+刷屏模式每個名字發兩條消息,發完就換個匿名。直到把房東的消息刷了上去。
對不起,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做一個好人。
鍾某一蹦三尺高,套上運動服,又往臉上擦拭了一些不明粉狀物,直到把一張臉搞得跟剛從美容院裡出來似的才罷休。
他又在屋裡轉悠幾圈。
這挑挑那撿撿,把要用的衣服都拿出來,疊好塞在登山包裡。
鍾晏小心翼翼推開出租屋大門,“摩西摩西?有人在嗎?”
外面半晌沒動靜,他才放心地關上門下樓。
他上了最後一班環城公交,在最後一排閉目養神。
他要去的地方是這班公交的倒數第二站——一家戲院。
一路顛簸,鍾晏手機震動,是到站提醒,他從淺眠中驚醒。
不多時,“‘梨園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
鍾晏三步並兩步地下了車,直奔那座有著紅瓦牆的大院而去。
院中陳設如江南庭院,三步一景,亭台樓榭隱於枯木殘花中。
他踏過門檻,仔細辨認哪一座樓閣能夠用來唱戲,然後往目的地“聽月樓”而去。
他從登山包側面掏出一大串鑰匙,艱難地辨認上面模糊不清的刻字,找到“聽月樓”的鑰匙,摁進生鏽的鐵鎖,向右一擰,“哢噔”,鎖開了。
“真陰森啊,就跟楚人美被拋屍的地方一樣陰,”鍾晏誠懇地誇獎著聽月樓。
他化身清潔工,將觀眾席的椅子擦淨,又從登山包裡掏出折疊化妝鏡,片子(發片),榆樹皮刮下來的膠,還有吊眉帶什麽的,滿滿當當地在兩個位子上放著。
鍾晏是個男人沒錯,平時也不怎麽在意形象,但他用這些東西卻很熟練。
先是描眉畫臉,白粉撲了一層又一層,將眼窩重重打上胭脂,將一張冷淡的臉龐畫出了些姑娘家的嬌俏韻味。
而後又是吊眉刷膠貼片子的,前前後後花了半個鍾頭,方才將頭臉給整得像模像樣。
最後,又將戲服從包底部掏出來,一件一件套在身上。
待扮好,他走上台,擺了個姿勢,開腔道,“好戲——開場!”
隨著這一聲,戲院開始變化。
灰塵散去,密密麻麻的蛛網消失,早已失靈的燈光也亮起來,就連底下空蕩蕩的觀眾席也逐漸人影綽約。
整個戲院,似乎都活了過來。
看客們在觀眾席上東張西望,似乎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來到了這樣一個地方,他們無法發出聲音,只能用肢體語言表達自己的情緒。
只見那花旦站在台上,身子修長,臉蛋俏麗,張口卻是個男人聲音,“都別動。”
所有不知是否真實的看客都被鎮住,沒了動靜。
“歡迎來到是非園,這裡白日唱人,夜裡——唱鬼神,”他頓了頓,“接下來,請各位聽一出戲。”
台下的觀眾又躁動起來,看口型似乎都在說話,卻無一人能發出聲音。
“解釋?沒必要解釋。在戲中存活的人會在下一日接著夢中入戲,白日會模糊這些記憶,隻當做一場夢。而在戲裡死了的人…說不定真的會死呢?”
鍾晏其實不怎麽會唱旦角,他是半路出家,但這些看客也實在不值得讓他好好唱上一出戲。
所以他並未用上戲腔,只是用原本的聲音唱起來,“看——那新房新帳新鴛鴦,交杯酒下了肚,心兒慌眼兒茫,這眼前的美嬌娘怎化作個滿眼凶光的中山狼…一生付與這美嬌娘!”
一曲終了,戲台上彌漫的黑霧凝聚,又分成幾十份,各自進入了一名心怡的台下男女嘉賓。
而他站在台上,沉默,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不知這狼妖死後的鬼物會造出什麽夢來。只希望失敗的人少些,能讓自己再偷得浮生半日閑。
時間默默走了十分鍾,便見一縷黑氣從一名看客的頭頂鑽出來,鍾晏一甩水袖,將那縷黑氣卷過來。
說來也怪,這戲台似乎能夠禁錮魂魄。先前黑霧雖彌漫在台上,卻再不能向外溢散半分。而現在,黑氣一上台,便再不能掙扎著想要逃離。
而那名失敗的觀眾元神也緩緩消失在戲院中。
陸陸續續地,直到天色蒼藍,眼見著要日出,所有或成功或失敗的元神才都離開。
鍾晏望著台上的十二縷魂魄,無奈地張口道,“來吧,領我入戲。”
那十二縷魂魄猶如撲食惡狗,爭先恐後地鑽進他的身體裡。
“晏哥?”紅蓋頭下的新娘子在與鍾晏對拜時,突然覺得不安,總覺得鍾晏會走,於是忍不住輕聲喚他,想要確定他在哪。
鍾晏輕輕應聲。
原來晏哥還在…何玖娘松了一口氣。
此時,婚禮也達到了最高點,“送入洞房——”
不知為何,在唱禮的人說完這話後,何玖娘乍然覺得自己很冷,從頭到腳,油然而生的寒冷。
她悄悄掀起蓋頭一角,瞧旁邊的人。
卻發現周身一圈每個人都在盯著她,都看見了她掀蓋頭的舉動。
玖娘的耳朵騰地紅起來,她連忙將手裡的蓋頭放回去。
但,耳邊沒有想象中會有的取笑,很安靜,也很熱鬧。
熱鬧的是每個人都在閑話家常,都在討論這場婚禮。
安靜的是沒有任何人點出她剛剛出格的舉動。
何玖娘心涼了半截,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