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起床了。”
黃粱將蒸籠上的罩布扯下來,白騰騰的水汽升起。
一旁草榻上半瞎的老娘正嗅著新鮮的面香,慢慢地爬起身。
“呀……是饅頭,粱兒哦,這日子越來越好了。”
黃粱應了一聲,抬頭腦袋撞上屋頂,不由得呲牙咧嘴,憤憤道,“哪裡好了!這破屋還沒我腳大,低頭是灶,轉頭是榻,什麽時候咱們才能住上像樣的屋子!”
“你懂什麽?臭小子……你是沒吃過真正的苦和難,哪裡知道現在的好!”
老娘乾癟的嘴裡絮絮叨叨,“以前仙聖老爺們還在的時候,那人呀簡直都不是人!當畜牲使喚!人生崽子比牛馬快,比豬狗都賤!”
“行了,娘,吃飯了。”
黃粱搖頭擺手不愛聽,從蒸籠裡捏出白花花的饅頭,也不嫌燙都摞在陶土碗裡,遞給老母親。
這些話他都聽了不知多少遍,但還是覺得自己家過得太差,雖然不愁吃喝,可房子不行啊。
哪像村頭二狗佔了村長女兒的便宜,提前分到了上好的屋子,自己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仙聖老爺們各個都神通廣大,能把人變成豬狗怪胎,連親媽都認不出,稍有不滿,整個村子都要死絕!”
“嗯,饅頭真香,那會呀,給我們這樣的凡人吃東西,隻給吃草糠,餓極了和畜牲搶,直接被踩死,也不給衣服穿,都是自己做,要不就光著……”
“有的吃就快吃吧!別說了。”
“凡人從出生就是農奴,沒誰管你死活,除非能和老爺們有一樣的資質,否則活著還不如死。”
“行行行,我就是你那個沒資質不成器的兒子。”
“可你瞧瞧現在,自從成立了北昭府,不光能給我們分到錢糧,還讓老爺們給大家開荒造屋,簡直就是真仙顯靈呐!”
“什麽分到錢糧,那是你兒子辛苦用血汗換的……”
黃粱一陣無語,又拿她沒辦法,“快吃吧,我先去上工了。”
他往嘴裡塞了個大饅頭,接著用油紙包了四個,揣進懷裡,然後搬開沉重的木門擋,將汗巾往後背一搭,搖搖晃晃地往街上走去。
北昭府的街道平滑又光整,那是自傳承的巨力碾壓而來,在府主的幫助下,所有傳承帶來的汙穢都消弭得一乾二淨,隻留下造物的純粹。
黃粱不是不知道母親講的那些,而是已經習慣了,習慣了在傳承者的庇佑下生存,並視之理所當然。
他,乃至他們,都出生在傳承者為他們搭建房屋,分田造地的神奇年代。
那些“神仙老爺們”壽命悠長,從未變過模樣,但脾氣和性子一天比一天好,對待凡人也能和對待同類一樣和善。
在他還小的時候,還經常聽聞有“老爺們”發怒,死了多少人,等他知事明理,只聽說有人被意外汙穢,變成怪物,鮮少有直接死去的了。
再到後來,有兩個傳承者打架,意外毀了他們村子不少房屋,但卻沒有一個凡人因此汙穢或者死亡。
甚至,那兩人還日夜修築新的房屋,作為賠禮。
黃粱家那個破土屋只是臨時撿的過去沒人要的舊房子,等到新房建好,他們也就不必再住那裡了。
黃粱站住腳,抬頭看向一座寬簷青瓦的大宅。
“趙老爺!我來上工啦!”
半晌,深宅裡傳來一聲長長的應答,“哦———進來吧。”
黃粱聞言又站了片刻,方才踏進門檻。
剛剛的等待是趙老爺在清理自家院子裡的汙穢,不過有時候傳承者們除穢並不是特別到位,回家時多長兩根指頭,身上爬幾枚魚鱗,也不是不可能。
即使有府主大人盯著老爺們也沒用,這不是傳承的問題,是細心不細心的問題。
何況每天上工的地兒都不一樣,乾的活也不一樣。
黃粱只能通過門口牌匾知道這位老爺姓氏,並不知道其人是否做事細致可信。
從邁進門那一刻起,黃粱就開始掃地,擦拭,修剪花草,澆水,看看有沒有損壞的家具,修繕漏風的窗戶和吱呀作響的舊門。
今天的活就是替這趙府裡的先生,打掃屋子,擦拭灰塵等等,還算輕松。
無論他移動到哪裡,黑暗中,似乎都有一顆眼睛始終盯著他。
黃粱很清楚,這是府主大人在“看”著他們。
有這種被看著的感覺時,他才是安全的,不光是為了防止上工的凡人偷懶,也是為了盯著傳承者,避免其汙穢造成凡人死亡。
將最後一口荷缸蓄滿水,黃粱擦了把汗,將水桶丟在地上。
他抬頭看見一隻翠羽小鳥,正歪著頭在荷缸上看自己,而那鳥嘴裡,正叼著一顆圓滾滾的事物。
“什麽東西……”
黃粱正奇怪著,突然覺得那事物有些眼熟。
不等他徹底看清,小鳥騰地展翅,撲棱棱地飛出去。
黃粱愣了一下,隨即邊跑邊高喊道,“趙老爺,我乾完活了,先走了啊!”
不等得到回應,他便出了趙府,朝著小鳥飛走的地方東張西望,很快就在登寶樓附近一棵柳樹上看見了它。
登寶樓是北昭府赫赫有名的酒樓,它的名聲不光來自廚子的手藝和酒水的甘醇,更多的是,它不僅允許凡人吃飯,還能讓傳承者也進。
雖然兩方不在同一個地吃飯,但能讓傳承者自降身份,不介意在飯堂裡看見凡人,就已經很強大了。
據說這登寶樓背後的主人,就是府主,也難過有那麽大能耐。
黃粱心底閃過這些想法,一路追著鳥兒跑,時不時蹦跳起來,試圖看清它嘴裡究竟是什麽。
“快點……”
“近些,再近些……”
“我瞧不清楚……”
無端地,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傳進黃粱心底,就像沒經過耳朵就聽見了似的。
讓他一陣發毛。
“聒噪!”
那翠羽鳥兒竟然開口說了話!尖利仿若沙石在鐵板上摩擦,又尖又啞。
但黃粱隨即發現鳥兒仍是叼著東西並未張嘴,聲音究竟從何而來?
“你瞧不清……與吾何乾……”
“……再吵鬧……”
“閉嘴……”
“……呸!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
黃粱正聽得出神,忽見鳥兒止住不前,歇在一處院子裡的高牆上。
“裸蟲!”
黃粱抬頭張望。
“看什麽看,就是說你!”
鳥兒偏過腦袋看他,瞪圓了眼睛,“裸蟲!進來!”
黃粱指了指自己胸膛,“我?進去?”
面前的青磚牆上嵌著一扇小門,是登寶樓後院小廝們用的,平日裡擔水進出,黃粱自己也在這邊上過工。
翠羽小鳥陰惻惻地盯著他,不吭聲了。
黃粱抓了抓耳朵,一咬牙推開小門,鑽進去。
“伸手!”
又有聲音從心底鑽出來。
黃粱下意識伸出手,啪嗒,一團濕乎乎,粘嘰嘰的東西掉在掌心。
他終於看清了這個熟悉的事物。
“眼!”黃粱乾嚎了一嗓子,“眼睛……”
渾身發抖之余,他忍不住又仔細瞧了瞧,只見整顆眼珠圓滾滾、濕漉漉的,瞳仁有青綠色的豎紋,怎麽看都不似人的東西。
但,黃粱總有種感覺,那就是,他曾經見過這個東西,哦,是見過這隻眼睛。
也許是一雙眼睛,可他想不起來眼睛的主人。
“誒?”有人聲突然傳出,嚇得黃粱一個激靈。
“這不是黃粱嗎?你來這幹嘛?上工?”一個夥計端著菜盤路過,滿臉不解。
“啊,啊,是啊。”黃粱一隻手背在身後,乾笑兩聲,不知如何是好。
他總覺得那隻黏糊糊的眼珠要從指縫裡滑下去了似的。
“我怎麽記得你今天的活不是這個呢……唉, 算了,你先跟我來吧,今個的貴客可真夠伺候的!”
說著,夥計把菜盤塞到黃粱懷裡,“你先送到大堂吧,掌櫃急著要。”
黃粱低頭一看,只見盤裡放著一隻木盒,盒子裡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糖塊,散發出桂花香氣。
“兩隻手端!”夥計沒忘了呵斥他,“萬一掉了,掌櫃能把你生吃嘍!”
黃粱急忙伸出另一隻手,卻猛地反應過來不對勁,方才還藏在手心的眼睛,怎麽……不見了?!
他腦門嚇出一層冷汗,但也只能硬挺挺地端著盤子往前走。
待到掀開簾子,看見大堂的那一刻,黃粱心底再一次響起那個聲音。
“啊……總算是……”
“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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