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沉默不語,我看著溫在爐子上的清茶從適口到沸騰,看著水聲咕嚕咕嚕作響,背過身,眼淚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我狠狠用衣袖一擦,笑道:“帝君可知道,攻下一個大瑤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堵住九州悠悠眾口。所謂納大瑤長公主為妃,不過是一時障眼法,如今青州積弱,一旦惹起眾怒,試問帝君準備讓誰去打仗?是準備讓食不果腹的老弱婦孺上前線嗎?”
帝君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畏首畏尾,終不能成事。”
我點點頭,轉身頹然坐在太師椅上,看著擺了滿屋子的紅燭紅燈籠紅牡丹發愣。管家有心,這些盛放的牡丹定是從極遠又溫暖的地方而來。
帝君順著我的目光,走到綻放的紅牡丹前,掐下一朵還未綻放的苞蕾湊到眼下。長而濃密的睫毛撘在花瓣上,帝君深深吸一口,慵懶道:“陽離,這種時節,青州產不出綻放的牡丹。你可知道,我青州雖重農,但無論是北方的麥子,亦或者是南方的稻谷,都是一年一收。若遇上天災人禍,則必生饑荒。本君若要等青州積強,再出兵征伐,一則耗時太久,二則他國必然事先警惕。”
“大瑤帝君絕無可能想到,本君會借和談之名出兵。除了本君部署多年之外,還因大瑤過於松懈,輕視了本君,本君才能打得大瑤措手不及,節節敗退。”
“陽離,你所言本君未嘗不懂。可九州若要一統,必然需要大量的人力兵力,以及軍需儲備。大瑤可以成為我青州後備的糧倉,隻此一項,縱然為他國眼中釘,肉中刺,本君也要一試。”
帝君慢慢行至我身側,按住我肩膀,從高處俯視,柔聲道:“陽離,朕需要你。不僅僅只是因為你是蘇家後人,你可明白?”
我看著帝君幽深似海,布滿星辰的雙眼,扯開嘴角淡淡一笑。
帝君眼中的蘇陽離,只能做些小打小鬧的事,只要做好蘇家後人這個吉祥物即可。蘇陽離上不得台面,蘇陽離目光狹隘,蘇陽離沒有深遠廣大的格局。
帝君見我笑,神情緩和不少,道:“關於蜀南三百萬兩白銀的事,你這回胡鬧,本君替你搪塞了太后。”
“還有兵部和朝中官員的事,既然你站在本君這一邊,本君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陽離應該知道,本君最恨的,就是官員結黨營私。”
“本君不希望,你成為下一個公孫孫一。”
我渾身似雷擊一般,滿眼的不敢置信已經化成淡漠,輕笑出了聲。
我道:“好。”
帝君頗為讚許的點點頭,道:“本君信你。”
“至於羽林將軍彭順和羽林副將秦明挑起群憤,激起眾怒,法不責眾,本君不會降罪於羽林衛。”帝君話鋒一轉,故作不經意道:“本君的龍璽,不知陽離是找誰刻的?”
“以假亂真,仿的不錯。”
我眉頭一挑,道:“等帝君將九州九國全部收入囊中時,便能尋到了。”
帝君輕笑,道:“不在九州……可惜了。”
帝君囑咐道:“既然執意要成婚,本君不再阻攔。又不是娶一個男人,本君也沒什麽好不放心的。只是,她畢竟是公孫孫一的掌上明珠,日後務必警惕。為本君,為青州,也為你自己。”
我突然生出一股衝動,想問長命在平城城東村落受辱一事,是否與他有關。縱然長命會武功,可城東兵衛防守森嚴,又遍布帝君眼線,帝君更知道城東發生了什麽…….可我不敢問,終究硬生生停在嗓子眼,又咽回了肚子裡。
帝君說的對,防人之心不可無。但無論如何,長命與他終究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帝君不至於,狠辣涼薄至此。
他不過,嘴硬心軟。
我笑著應下,準備起身送客。無論帝君視我為何物,我既然是蘇家後人,是青州的國師,就定要完成我應承擔的責任和使命。
生而為人,或許立場不同,出生不同。但終究,所有人都在為自己肩上所擔負的責任而活。在帝君真正使得天下一統,百姓安康富庶之前,我永遠是蘇陽離。
蘇陽離是我,但並非我的全部。
帝君起身,行至門口時突然轉過身看著我。
我看著帝君似有話未說盡,便道:“帝君還有什麽話要囑咐臣的?”
帝君看了我半晌,薄唇微抿,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什,拉過我的手,鄭重放在我手心。
帝君松開手時,我才見是個玉簪子,是一支白玉滾金梨花簪。不大不少,正好比我手掌多出那麽一截。細細的簪頭上鑲著一朵白玉梨花,心蕊是一顆極小的綠寶石雕的,梨花邊上裹著金絲,精致的很。
我小心摸了摸那朵梨花,這是一支姑娘家用的簪子。
帝君道:“本君在大瑤看到這支簪子,很是襯你,便買下了。”
“可喜歡?”
我將簪子緊緊攥在手裡,顧不得眼中的淚花,抬頭看著帝君道:“喜歡。這是我第一個簪子。女兒家的簪子。”
“很喜歡。”
帝君難得笑了,是如山間清澈舒爽的風,不帶半點敷衍的笑。
帝君將大掌撫上我頭頂摸了摸,道:“以後,本君會給陽離買更多更好看的簪子,還有漂亮的襦裙。雖然本君不曾見過,但本君知道,陽離穿上一定很好看。”
心裡柔軟的地方的一顫,我親手為帝君打開門,送帝君至門口。
我一路低頭盯著帝君的袍擺,假裝看不見院子裡大紅的燈籠和鮮豔的花。
帝君一隻腳跨出門口,對我道:“不必再送,回去好好休息。 ”
我看著帝君的背影,忍不住跟著跑了出去。
“君上!”
帝君掀開龍攆上的珠簾,探出頭道:“怎麽了?”
我走近兩步,咬著唇道:“帝君真的認為,陽離將蜀南擴建的三百萬兩白銀扣下,撥付五十萬兩用於舫城救災,是胡鬧麽?”
帝君看一眼周遭的侍衛,才對我道:“是。”
我心中一痛,忍不住追問道:“為何?”
帝君皺起眉頭,不假思索道:“太后是本君的母親,是青州最尊重的人。整個青州的百姓是本君的子民,更是太后的子民。而太后的事,自然重於舫城的事。”
我心中依舊不甘,問道:“那麽,那些尋常百姓的命,便如螻蟻一般,半點不重要。”
帝君默了半晌,對我道:“太后好,百姓才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