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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六十章、扈從
  “郎君,日已毒,多飲水。”

  一記渾厚低沉之音,打斷了鄭璞眺目而思。

  那是近些時日,半步不離,影隨於鄭璞身側的一壯漢。

  只見他年齒約莫三旬,側錐發,膚色黑亮,挺直猶如松柏淵立。

  環額,重鼻,大耳,方頤,目深眸邃,斜眉飛入鬢,須發如戟,濃密且無序,此容顏令人甫一見,便不由暗讚一聲“我輩男兒粗獷陽剛當如是”。

  再顧之,又見他長極大,身有八尺五寸之上,雄壯無比,仲春微涼時節竟已裸著雙臂,塊狀肌裡筋肉交錯墳起,讓人不由思忖:此人恐有徒手裂虎豹之勇。

  土布左衽裹身,側背甚大竹編籮,於空鏤中可洞見內有竹簡、筆硯、胡牀等雜物;腰挎環首刀,雙腿根外側皆綁著無鞘短匕,算是身兼了雜仆及護衛職責。

  此乃鄭璞新收的家族扈從。

  至於為何是家族扈從,而非編入軍中士伍,還得從他本人敘起。

  此人喚作乞牙厝,本是牂牁郡東南漏臥與談稿二縣交界處,不知王化的生獠。

  生來不知父祖、無宗族依附,少小於母家長大。

  母喪後,狩獵采集為生,類比野人,足跡遍布牂牁南部各地。後,斫一巨大長蟲,巧救談稿縣外一蠻夷部落耆老之女,被尊為猛士,納入宗群。

  然,他卻與那耆老之女情愫暗生,常借外出狩獵之際,兩人密幽山野溪畔之地。

  一年有余,其女珠胎暗結,事遂發。

  源於其女早許與另一部落宗長之子,圖聯姻共力外禦之盟,是故,耆老大怒,糾同族將欲誅二人泄憤,以及取得許姻親部落諒解。

  乞牙厝力大勇猛,搏命乞活之際,威不可擋,乃得以挾其女突圍而去。

  後,二人輾轉各地,最終尋至平夷縣外一處山坳安居,辟田而耕、刀狩漁獵,一心撫養幼子成長。

  果腹雖艱,家用難續,卻是夫唱婦隨,樂在其中。

  可惜,好景不長。

  去歲趕上了朱褒縱容蠻夷部落劫掠黎庶,乞牙厝棲居之處亦然被尋至。

  是時,乞牙厝狩獵未歸。

  其妻逢時,倉促之間,僅能藏年僅八歲幼子於屋外老樹之上,無法自脫身,乃執刀獨奮力反抗。然婦女之人,力終有限,又兼寇眾有七八人,少時便被寇以繩絆倒於地。

  眾寇見其貌美,心中歹意大生,竟扭手壓腿撕衣物,意圖就地淫略。

  其妻性剛烈,自是誓死不從。

  見將受辱之際,乃奮力昂頭張牙,撕下一賊寇半片耳,生噬之。

  賊怒,拔刀而向,遂被殺。

  然,彌留之際,斷氣之後,依舊被扒下衣物,群而淫略之。

  恰好其時,乞牙厝狩獵歸於途。

  遠遠看見家中有火煙起,便心焦慮,疾步而歸。

  待到了家廬步外,見妻身無片縷,僵於地而目不瞑;且有賊兀自以腳肆意踐踏屍首,有賊搜刮存糧布匹等資財,頓時目眥欲裂。

  徑自拔刀,不顧性命怒號豕突而向。

  賊眾突遭襲,措手不及,被斫死二人後,方群起圍殺。

  乞牙厝本力可撕虎豹,生猛無比,又恚怒焦心而不避利刃加身,安能是他們能抵禦?

  不過數息,賊又有三人被砍死於地。

  亦引發余賊驚恐,想脫身去尋部落族人前來協力並戰。

  但乞牙厝常年狩獵,動如脫兔,身矯如豹,又兼身長腿疾,遂一一追上誅殺。

  泄憤後,他便歸來廬舍,跪地於妻屍首側,雙手扶妻臉,且泣且悲且號鳴,聲如深山老林的夜梟,淒厲不已。

  亦讓躲於屋後老樹之上的幼子得聞,循聲辨人,方敢放聲嚎哭,下樹奔來。

  子嚎而來,方讓悲痛欲絕的乞牙厝驚醒。

  恐賊有徒眾尋至,乃連忙縱火燒了廬舍,背弓挎刀,一手挾子,肩扛妻屍身奔入山林亡命。

  躲藏之際,尋一地葬妻後,亦然遇上了許多逃難之人,他這才知道,家中遭難,乃是何人而為。

  乞牙厝自是咬碎齒牙。

  想顧身執刀而去,憑一身血勇誅朱褒,以祭亡妻之靈。

  然,子尚幼,無法獨立謀生,便從眾前來平夷縣乞官府憐憫而活命。

  後,馬忠受職至,讓柳隱督麾下安頓饑民,且容他從中招攬部曲。乞牙厝得聞,當即想投入行伍,既是為了幼子活路,亦是想從軍為妻報仇。

  但他的條件,與柳隱出家資自募部曲不合。

  朝廷允許柳隱招募部曲,乃是必須將部曲舉家遷往蜀中或漢中編籍入戶,為國增賦稅。

  乞牙厝僅一幼子,又如何能編戶?

  不過,柳隱見他生長得雄壯,心甚喜,便將之攜來,讓鄭璞收為家族扈從,以為護衛。

  畢竟,能成為什邡鄭家的扈從,對乞牙厝而言,乃是幸事。

  別的不說,僅聽聞什邡桑園一直開設著蒙學,就能讓活於世間唯獨牽掛幼子的乞牙厝,趨之若鶩了。更莫說,鄭璞身側,還有一位弟子,乃是大漢天子親自遣來拜師的。

  鄭璞聽罷,暗中使人探知乞牙厝事跡的真偽後,便心生憐憫,索性收了下來。

  依世家收仆慣例,給其子賜下鄭姓,以其母悲慘遭遇而改他名為仇,並遣去與傅僉作伴,讓傅僉先簡易教他習字書及漢家禮儀。

  因而,乞牙厝感恩戴德,以家仆兼侍衛身份,隨身於鄭璞之側。

  恭敬異常,亦敬愛有加。

  見日至晌午,炙熱而毒,便取了裝水竹筒,出聲勸鄭璞多飲。

  “好。”

  被打斷思緒的鄭璞,聞言輕輕頷首,伸手接過,拔開木塞,暢飲解一路叮囑小吏的口乾舌燥。

  山泉之水,燒沸涼卻後,入口依舊清冽甘涼。

  入腹之際,令人頓生四肢筋脈舒展、頭腦清震之感。

  亦讓鄭璞將心中憂思,悉數蕩開。

  男兒生於世,當斷則斷耳!

  何必憂思過多?

  既有心從軍征伐,自當秉勇烈而果敢之風!

  區區賊子朱褒,不過驅一群持勇而鬥的徒附匹夫,縱使孤軍深入而戰,又有何畏首畏尾邪?

  今若連牂牁之地,都無法決死而戰!

  他日若隨軍北伐,面對國力強盛、兵強馬壯的曹魏,又安能與之一戰!

  又以何顏面,敢放言克複中原、匡扶大漢之志!

  呼~~~~~~

  鄭璞長長呼出一口。

  既是舒展飽飲甘爽山泉水的愜意,亦是將心中躊躇怯去。

  隨即,側頭,含笑而道,“乞牙厝,取筆硯與竹簡。”

  “好,郎君稍候。”

  乞牙厝連忙點頭,接過裝水竹筒系在腰上,方放下竹編籮,先取了胡牀給鄭璞坐下了,才拿出筆和竹簡遞過。

  然後,自己便矮身於地,手捧著硯台,讓鄭璞研墨水點筆。

  如此蹲姿,身軀長大之人,會十分難受。

  但他容貌如常,時而抬眸看硯台是否需要加水潤之,時而環瞥一眼周邊來往人群,警惕著靠近鄭璞十丈之內的每一人。

  雖然鄭璞已屢次勸說,無需如此,他卻是倔強如故。

  是故,鄭璞便隨他,只是迅速點墨書寫不輟。

  待將三支竹簡,密密麻麻點滿蠅頭小字後,鄭璞手中微頓,緩緩側頭,目視著他,輕聲問道,“乞牙厝,若是我率軍去狙殺賊子朱褒,你隨行與否?”

  話語方落下,乞牙厝瞬息間鼻翼怒張,呼吸粗壯,將那手中的硯台之墨都衝出絲絲漣漪;眼眸亦迅疾化作了赤紅,猙獰之色不斷吞吐閃現。

  只是他並未當即表態。

  乃是先屏息片刻,努力淡去滿臉狠戾後,才回道:“郎君讓我隨行,我便去;郎君若不攜我,我便不去。”

  聲音極力壓抑,以致微微顫抖。

  “嗯,我知矣。”

  微微點頭,鄭璞側頭繼續點墨奮筆,口氣淡淡,“我現致書請戰,若太守許我往,那你便隨行吧。”

  “謝.....謝郎君成全。”

  這次,乞牙厝猛然側頭, 急速眨眼了好一陣,方出聲回應。

  聲音,略含哽咽。

  是夜,軍帳連綿的軍營內,鼾聲起伏。

  乞牙厝一臉倦色,從鄭璞軍帳內出來,緩緩往左側的小帳篷步來。

  步履之輕盈,踩在枯枝上,竟亦幾不可聞。

  但他雄壯的身軀,依舊被值守甲士從夜色辨認了出來。

  那甲士,似是習慣了,不做警戒,反而微微含笑,側頭以頤一努。

  微躬身謝過,乞牙厝步前,輕輕側撩起軍帳簾一縫隙,投目而顧,眸中泛起溺寵。

  此是傅肜棲夜的小帳篷。

  數日前,小鄭仇也擠了進來,兩小兒抵足而眠。

  傾聽自子平緩的呼吸,目睹其沉沉的睡容,乞牙厝眸中不由有些含潤。

  兩月前,從眾裹挾來於平夷縣途上,鄭仇每夜半時分,便發噩夢,驚恐大呼著“阿母!阿母!”而醒來,隨即抱著他的臂彎好一陣涕淚齊下,哭得累了才昏昏睡去。

  一月前,他成為鄭璞的扈從,鄭仇白晝隨傅僉識字書習漢家禮儀,夜裡噩夢便少了。

  他有一夜,依妻生前輕拍子臂哄入睡的習慣,想讓鄭仇睡得安穩些。

  卻是不料,鄭仇恍惚側翻身來,隻手抓住他腕指,夢話含糊不清一句,“阿母,我有新衣裳穿啦~~~”

  那一夜,他無眠。

  目視著酷似其母容貌的幼子,任憑涕淚衝刷胡須,無聲淌濕衣襟。

  如今數日,他之子夜宿,已無須他作伴矣!

  抑或說,他可往赴另一活於世間的意義:為妻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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