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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六十三章、斷道
  客觀不利,從不因人而異。

  於滾滾濃煙中,馬忠雖順勢突破塞道的防禦工事,然而亦無法順勢掩殺突入叛軍的營寨,擴大戰果。

  是故,他在朱褒率軍退歸營寨後,便止軍攻勢。

  轉為讓士卒們清理火勢以及路障等,靜候道路徹底通暢了,再發動攻勢。

  然,朱褒卻是不想再戰了。

  並非是他無力再戰。

  被朝廷大軍趁濃煙襲來時,他見無法抵禦,便勒令各將率呵斥兵卒歸去營寨內扼守。

  兵力僅損失了三百有余。

  且幾無臨陣戰死者。

  至於是為何損員,或掉隊被俘了,抑或是趁混亂之際逃亡了,無人知曉。

  而是他覺得,毫無意義。

  雙方兵力相較,朝廷討伐軍更眾,他無險可守,勝算不大。

  另一,則是於此處傾盡嫡系兵卒,與馬忠決一死戰,勝了亦損失不小。哪怕損失一半兵卒,他日後都難以壓製牂牁諸縣的蠻夷部落。

  只是兩軍對壘,誰都無法來去自如。

  他有心退兵,又擔憂出了營寨後,馬忠會趁機大舉遣精銳突陣,演變成為雙方不死不休的短兵相接。

  因而,他思得了,金蠶脫殼之計。

  先頻頻遣幾部士卒,修繕營寨外圍的防禦,做出死守的姿態。

  暗地裡,卻是偷偷讓心腹部將,攜輜重糧秣等物,趁著夜色先行南下。待無輜重拖累行軍速度後,才縱火焚了營寨阻止追兵,率軍倍道撤兵。

  並且親自領了精銳斷後。

  馬忠見火光起,又得聞斥候聲稱朱褒退兵時,並未攜帶輜重後,略作思緒,便了然其中緣由。

  亦無被朱褒於眼皮底下走脫的懊惱。

  畢竟,他本也不指望,能於此臨陣誅殺朱褒。

  按原先與鄭璞商議的定計,遣了兩千士卒隨尾追去,便轉軍往且蘭縣,安撫牂牁北部諸縣的黎庶人心,以及肅清蠻夷部落趁勢作亂了。

  追擊之初,兩軍距離將近六十余裡。

  如此距離,在山脈縱橫的牂牁郡行軍,需要一日方能追上。

  然尾隨的朝廷討伐軍,乃是輕裝追擊的,輜重糧秣所攜並不多,距離亦日複日縮短。

  僅十日,便縮減為十余裡。

  若有變故,漢軍拋下輜重急行軍,無需一個時辰便短兵相接。

  且此距離尚在縮短中!

  亦讓朱褒心緒大為焦慮。

  若歸師而戰,兩軍兵力相差無幾,且朝廷討伐軍無論士氣,還是戰力都更勝一籌,勝負在兩可之間。

  既是勝了,亦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慘勝。

  沿途設路障,又會極大拖延自身前往南部句町縣的時間。

  不戰,自身所攜輜重太多,亦舍不得扔掉,速度確實快不起來。

  思來想去,索性分出少數兵卒,再次攜糧秣輜重先行,自身僅率一千五百人殿後,每每逢險要之地便落下營寨,順勢設些路障或破壞道路,拖延追兵二三日,再急行軍趕去會合去糧。

  如此做法,雖也無法擺脫追兵,然卻能極大減緩被漸追漸近的窘境。

  且待到了牂牁河畔,便無須擔憂追兵了。

  他早在對岸備下了接應的舟船,可徑自橫渡而去,而追兵伐木竹造筏,可須不少時間。

  再者,“兵半渡可擊”!

  他只需於對岸留下一股兵馬,量追兵亦不敢橫渡而追來!

  尤其是,渡津將近。

  一路且行且停,

他已逆著牂牁河往上,行軍了五日,再穿行前方突兀拔起的斷陵崖,只需三日便可橫渡。  且,此處斷崖,可通行的道路,頗為逼仄,亦是防守的佳地。

  只需留在此地落營,堵道三五日,便可擺脫追兵了。

  然而,可惜了。

  當他讓糧秣輜重先行通過逼仄道路,自身尚未來得及落營時,變故突生!

  一支鳴鏑,尖銳且高亢,刺破了蒼穹!

  一股濃煙,於斷崖之上怒衝而起,直達天聽!

  傾之,便是陣陣悶雷聲,響徹天地!

  只見那斷崖之上,無數山石與長木以及荊棘條,順著陡峭的山壁猶如雪崩般,挾無可匹敵之勢,席卷而下!撞碎的山屑、裹挾的泥土、卷起的塵埃,猶如被激怒的上古異獸,帶著戾氣及睥睨八荒之威,咆哮而來!

  瞬息間,將那逼仄的山道中段,平地壘起兩丈有余!

  亦將護送輜重糧秣的先行叛軍,與朱褒親自率領殿後的一千五百士卒,攔腰截斷!

  首尾不相顧!

  斷後叛軍陣內,士卒們猛然迸發的悲恐,滇馬的驚鳴,各級將佐的暴怒呵斥,種種聲音混雜震耳欲聾的喧嘩,讓人絕望無比。

  被受驚滇馬厥下地壤的朱褒,在山石土木落下時,雙眼刹那間極度充血,僅剩下灰色的眼眸點綴在一片赤紅中。

  旋即,眸瞳又極度凝縮,懼色不斷吞吐。

  那記刺破蒼穹的鳴鏑,可不僅僅是下令讓伏兵斷道!

  他的身後十余裡,尚且有兩千追兵!

  急行軍而來,無須兩刻鍾!

  兩刻鍾!

  他麾下士卒,焉能清出道路來?!

  此刻,他意識中唯有一念頭:將那前方探路的斥候悉數縛來,親手執刃,將之剁成肉糜,以泄炙焚胸心的忿怒!!

  然,一絲殘存的理智,亦在提醒著他:追兵降至。

  “結陣!!”

  “結陣!!迎敵!!”

  猶如山魈的尖銳厲吼,從朱褒胸腹間上湧,再擠出嗓子。

  吼罷,又猛然抬腳,踢在那殷勤扶他起身的親衛身上,橫眉怒目,口綻咆哮,“速攀過路障,讓前軍速速搬開石木,傾力來援!”

  “諾!”

  那親兵一個踉蹌倒地,立即又手忙腳亂爬起,轉身亡命奔去依舊塵土彌漫的堵路山木堆。不顧荊棘條的倒刺掛爛戰袍,不理尖銳山石刺破手心,亦不屑無數木屑扎入血肉肌理,埋頭便奮力往上爬。

  身手頗為矯健,三五下便攀登至頂,便猛然一躍,讓身影消失在朱褒視線中。

  徒留聲聲厲叫著“太守有命!速清道路,來援後軍”,在山道中回音不絕,漸聞漸弱。

  親衛如此忠貞,著實可嘉!

  只是朱褒眼眸中,並未有欣喜之色泛起。

  截斷山道的石木如此之多,後軍若想清理出通道來,絕非一時之功!

  屆時,已然受驚的士卒,士氣大崩之下,尚且能至後軍來援否?

  焦慮且忿怒的朱褒,時而目視兀自驚恐不已、稀稀落落結陣的兵卒,時而投眸於後方的天際線外,頻頻來往而顧,眉目間盡是憂愁。

  心裡,亦開始向上蒼祈言,希望那些追兵能來得慢些。

  無比虔誠。

  然而,上蒼再次忘了眷顧於他。

  當鼙鼓爭鳴聲,隱隱約約傳入耳,那天際線外,便兀然浮起一杆繡著古樸威嚴“漢”字軍旗!

  且,在急促跳動中!

  一跳,便猛然竄高一大截!

  數息之間,便徹底掙脫地表的束縛,凌空躍起,迎風招展著四百年的大漢積威!

  此刻,天地之間,唯有碩大的漢旌光輝萬丈,睥睨世間!

  山河為之失色!

  萬物為之顫栗,皆哀嚎臣服!

  繼而,一縷黑色絲線,蔓延在地上,亦逐漸增大,慢慢匯成晃動的人形。

  追兵,來得比預想中,還要迅疾。

  朱褒眸光,盡是木然。

  微側頭,目顧那於水汽嫋嫋中,無法看清對岸的牂牁河,又心若死灰。

  泅渡,亦無生路..........

  因而,他臉龐之上,迅速爬滿了狠戾與猙獰,眸中瘋狂之芒,灼灼生輝。

  伸手撥開簇擁跟前的親衛,他大步往戰鼓處突來,一把便奪過鼓槌,奮力擊打,極力怒吼:“諸君!歸路已絕!死戰乃生!!”

  各將佐見了,亦“哐鏘”一聲拔出腰側佩劍,怒吼不已:“死戰!!”

  後有追兵,前無生路,且主將親自擂鼓催聲“背水一戰”,軍中兵卒士氣或多或寡,會再度被激起。

  所幸,能被主將挑選隨行殿後之軍, 乃精挑細選的精銳。

  亦然是忠心耿耿的敢死之師!

  叛軍陣內,先是有個別士卒,赤紅眼眸梗著脖子,跟隨將佐嚎叫著“死戰”,慢慢演變成一伍、一什、一屯、一曲........

  最終,全軍皆“死戰”的怒號,連綿起伏於山道之間,久久不絕。

  而此刻,漢軍亦奔至一箭之地外。

  先是在各部將率呵斥下,止步稍作陣型休整,隨即陣內便有淒涼且悠長的牛角號,催聲了進攻的序幕。

  “嗚~~~~嗚~~~~”

  一部部漢軍,魚貫而出。

  “嗡!”

  “嗡!!”

  雙方軍陣後方,都有一陣箭雨騰空而起,將蒼穹瞬即暗了下來。

  漢軍的前排盾兵,肩扛手舉大櫓,疾步推向前。

  緊隨著矛兵,雙手緊握長矛,貓頭微俯身軀,盡可能將自身藏在盾牌庇護內,大步影從其後。

  最後,乃是身裹簡陋皮革甲的刀盾短兵。

  他們此刻,皆扔了原先縛之小臂的小圓盾,雙手執利刃,身軀前傾,腳下履尖已然微微扣入土壤中,眸中血勇殺氣湧動,蓄勢待發!

  待盾兵將大櫓推進半箭之地,他們便咆哮如雷,猶如脫韁野馬,狂奔而向。

  “捍我大漢!!”

  “誅賊!!”

  “殺!!”

  .................

  此刻,旌旗獵獵,鼙鼓爭鳴,敢死咆哮,主宰了此方天地。

  而牂牁郡的貧瘠土壤,再一次迎來了,血肉盛宴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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