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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臣》第二百一十三章、小城
薑維當然沒死,至少是現在還沒死。

 不過,他等下若是死了,也覺得無有遺憾——他終於抵達鸇陰塞後方十裡了!

 就是代價有些大。

 歸咎於天公的雨水連綿,隨他前來的萬余士卒,如今依舊在身邊的,僅剩下了七千有余。

 行軍不過半月之期,非戰而損三千人,委實令人難於想象。

 但世事就是這麽匪夷所思。

 萬幸的是,折損了如此多袍澤,士卒們的士氣竟沒有頹靡,反而在隔大河眺望鸇陰城塞時,人人皆面露出決死的狂熱。

 仿佛,留在荒谷中那一條靜止不同的黑線,給他們注入了勇氣與信念一樣。

 薑維有些驚詫。

 趁著渡河去偷襲鸇陰塞前,最後一次歇息調整體力時,他將如此奇怪的現象放在心中細細研磨著。

 少頃之後,便倏然覺得這是情理之中。

 他的麾下十之八九都是羌胡及氐人。

 最早他被諸葛丞相授予行護羌校尉時,就是在隴西臨洮一帶招募士卒,滅掉了河首唐泛又從中挑選了些將士,後來隨著李嚴征伐參狼種羌時,領軍八百的蔣舒成為他的部將,就組建成為了人數四千的護羌校尉部。

 此番征發的白馬、當煎以及治無戴與白虎文兩位胡王的部眾,才湊夠了萬余人。

 在雍涼之地繁衍生息的羌胡,果於觸突,堪耐寒苦,性堅剛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氣;也習慣了動蕩,見慣了死亡。

 他們不會因為袍澤的死去,而喪失了骨子裡的彪悍。

 再者,從敵境穿行襲後,本來就是“進者生”的孤注一擲,出發前他們就有了戰死的覺悟。

 而進入荒谷後,他們再度歷經了洗禮。

 在渺無人煙的荒漠中,他們就沒有了退路。

 哪怕是心態崩潰了,也無法沿路返回,前去尋到逆魏投降。

 唯一的活路,就是邁開腳步,跟緊行伍前來鸇陰塞。

 在行軍中,隨著袍澤不斷的在眼前死去,隨著對死亡越來越習以為常,他們對生與死的執念就越來越漠然。

 死了,也就那樣。

 依舊活著,那就繼續前行。

 人生,從來都沒有暫停稍作歇息再出發。

 半個月的時間,歷經雨水的侵襲、烈日的炙烤、冷熱交織的煎熬,他們始終行走在生與死的邊緣,每一天都在蛻變,在推胎換骨。

 如今,終於,來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種類似於劫後重生的喜悅,更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激昂。

 矗立在大河對岸的鸇陰塞,猶如一盞燙喉的烈酒,燃起了他們胸腹間的豪情;又如那清冽的甘露,撫平了他們心間的戾氣。

 苦將盡,甘在眼前。

 功名利祿,已經映入眼眸,已經唾手可得。

 尤其是,鸇陰塞這種堅不可摧的城塞,在漫長的歷史中,鮮少有被攻陷的過往。

 但是他們即將做到。

 這樣的戰績,所有人都會與有榮焉。

 就算是過了三四十年後,垂垂老矣的他們勇力不在、行將就木,但仍舊會有人願意來傾聽他們今日的過往,會有人指著他們說:“呐,這是昔日攻陷鸇陰塞的士卒。”

 這是足以加冕一生的榮耀啊!

 這是多麽美好的未來啊!

 一切,就差臨門一腳了,他們豈能不士氣高昂,豈能不面露狂熱!

 呼~~~~

 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

 試著去揣測士卒們心思的薑維,想著想著,就發現自己胸腹中盡是火熱,突然有一種想振臂呼嘯的衝動。

 所以他立即壓抑情緒,平複心情。

 他是督將,要時刻保持這冷靜的頭腦。

 比如,士卒們不會去思考的一個困境:距約定襲鸇陰塞的時間,他已經整整逾期了十二日。

 整整十二日啊!

 如此之久,平北將軍鄭璞,還會在大河對岸等著接應他嗎?

 諸葛丞相還在安定郡牽製著逆魏的關中主力嗎?

 他領著士卒從後方襲擊,待奪下了鸇陰塞後,會不會就要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然後被魏軍的反撲盡數誅滅?

 ......

 薑維沒有答案,更不敢去尋求答案。

 不是他覺得自己被丞相或鄭璞拋棄了。

 而是換位思考,他若是鄭璞,也很難在逾期十二日後,依舊在等候著。

 他知道,逆魏河西督將魏平領八千士卒馳援鸇陰塞的軍情,也知道鄭璞督軍多留在旱平川一日,便是多一分風險。

 畢竟,誰都不敢確定,逆魏大司馬曹真,會不會領軍從烏水河谷斜插來祖歷縣,將隴右與鸇陰塞的連通斷掉(魏陰襲遼東,漢吳皆不知)。

 是故,慈不掌兵。

 不管是丞相也好,鄭璞也罷,都會當斷則斷。

 不會為了逾期十二日的他,為了已然希望渺茫的他,讓更多漢軍陷入危險中。

 唉,罷了。

 多思亦無益。

 事到如今,唯有一往無前。

 生為雍涼邊陲之徒,就應該奮發慷慨豪烈。

 既是面對最壞的結果,也要用最輝煌的詠歎去迎接!

 如若鄭子瑾等人已然領軍歸去隴右,我便縱火焚毀了鸇陰城塞,為日後大漢進軍河西走廊更容易一些罷了。無論對大漢的裨益,是多是寡。

 甩了甩頭,有所決斷的薑維,將心中憂慮盡數甩出去,起身去巡視歇息的士卒。

 日頭已偏西了好久,馬上就入夜了。

 今夜,他這支孤軍,無論如何,都要拉開奪鸇陰城塞的序幕。

 不僅是因為拖延時間會增加被魏軍發現的危險,更是因為軍中的糧秣,僅剩下今日入暮的一餐之食。

 原本,軍中數日前就該斷糧了的。

 但拜沿途不斷死去士卒的“饋贈”,所以軍中糧秣也多出了十之二三。

 令人覺得很心酸的“饋贈”。

 在一片鼾聲中巡視畢的薑維,面無表情的坐在地上,手裡抓著個麥餅,有一口沒一口的往嘴裡送,等著日頭墮入天際線。

 唯有的動作,便是吐出麥餅摻著的沙礫。

 夜慕,姍姍來遲。

 追逐日頭不及的新月害了相思,無精打采、暗淡無光。

 讓星辰成為了夜空的主宰。

 一顆顆迫不及待的露出身影,在天幕上眨巴著,好奇的看著,那猶如潮水湧向大河的漢軍。

 石普力與胡王白虎文帶著十余個族人,已經等候了好久。

 他們身後的河畔,還有幾隻簡陋的皮革木筏。

 這三隻木筏,是身為掮客的石普力,用來運送鸇陰塞守備士卒貨物的。

 一直藏在大河西岸的隱蔽處。

 這是夜襲鸇陰城塞的倚仗——漢軍要依托這三隻木筏,帶著三十精銳渡過大河,將魏軍停靠在東岸的船隻偷來,載大軍渡河。

 看似很難成功的計劃,卻是易如反掌。

 在傍晚時分,石普力與白虎文去過對岸探知情況了。

 魏軍的守備注意力都在前方旱平川,沒有人會認為後方會有漢軍來襲,也僅僅留了十余個士卒看守著拖上了岸的船隻,職責不過是防備船隻走水而已。

 “嘩啦~~嘩啦~~~”

 不舍晝夜奔流的大河水聲,掩蓋了三十個漢軍精銳踏上東岸的動靜。

 船隻停放所在處,僅有四五個魏士卒在打著盹。

 二更天了,無需擔憂危險的他們,已然經不起傾聽周公談古論今的誘惑。

 為了減少走水的幾率,警戒的火堆僅稀稀落落的燃了五個。

 其中,因沒有人持續添加柴薪,三個火堆僅剩下了一堆炭火,暗淡的亮光,撕不開黑夜的深沉,也照不亮悄然潛行而來的身影。

 一名守夜魏軍,揉了揉眼睛,昂頭打了個大大呵欠。

 但張著的嘴巴還沒有閉上,就被一直大手猛然從後方伸來捂住,讓他驟然睜大了眼睛,面露驚恐的掙扎。

 “嗚~~嗚嗚~~~”

 他想發出聲音示警,想抽出腰側的環首刀,往後捅向偷襲的人。

 但比他動作更快的是,一支匕首劃過了他的咽喉。

 噴湧而出的鮮血,帶走了他的力氣,抽搐了他的身體,讓他斜斜的倒在了松軟的河畔泥沙上。

 “嗬~~嗬嗬~~~~”

 最終,被鮮血堵住咽喉的他,只能發出無意義的音符,然後陷入了永夜的懷抱。

 蔣舒甩了甩被鮮血濺滿的手臂,衝著其他一擊得手的士卒點了點頭,貓著腰衝入低矮且孤獨立在河畔的小軍帳內。

 很快,伴著幾聲沉悶的聲響,軍帳簾布被濺上了好幾道血花。

 妖豔且淒美。

 “嘩啦~~嘩啦~~~”

 大河流淌的水聲,不知疲倦的持續著,還隱隱夾帶了幾十船隻入水的聲音。

 小半個時辰後, 這些船隻又反了回來。

 因為冬季渡口河面會結冰、來自河套或大漠的遊牧部落能踏冰而來的乾系,鸇陰塞並不是單單面對東向防禦的。

 而是一座東高西低的小城。

 一側靠著屈吳山脈,一側依著大河畔。

 既可以正面抵禦來襲,也能在城牆垛口上,用軍弩狙殺從河面來襲的敵人。

 但如今是盛夏時節,魏軍並沒有防范後方的舉措。

 相反,為了弩箭、山石、擂木等軍械輜重的運送順利,以及讓守備士卒們能快速登上城牆作戰,矮了些的後方城牆,還有臨時放置了類似於矮垣的木階梯,呈緩緩上升之勢。

 這也給從後方來襲的漢軍提供了便利。

 依舊披著頭髮掛著獸牙的薑維,執著刀盾第一個衝上了城牆,在守夜魏軍滿臉不可思議中,迸發了咆哮。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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