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月生出身西軍將門,原是種家涇源軍軍官,靖康二年,小種相公在太原會戰中戰死,涇源軍幾乎被宗翰全滅,他與幾個殘兵敗卒掙扎著逃出死地。他心灰意冷,輾轉來到武衛軍,再無往日心氣。因脾氣暴躁,不為唐折所喜,遂不讓他帶軍,又見他武藝精熟,就撥給弟弟唐讓做個親衛。
此時聽到林衝喝罵,心中無名火起,“直娘賊!俺在北地與金狗對陣時,你這廝鳥隻躲在南邊快活,如今倒敢來說嘴?!看俺不戳你下馬!”
大喝一聲,越眾出馬,挺槊直奔林衝!唐讓及眾將士聽他這般口無遮攔,心裡頗不是滋味。你罵女真人是狗,那俺們又成了什麽?
成月生手中馬槊是祖傳的馬戰利器,槊鋒顏色暗沉隱有血痕,不知曾奪了多少敵人性命。他是左撇子,單手持槊,徑奔林衝左手弱側,韌性極佳的槊杆隨馬身起伏抖動,直瞄著林衝胸腹。
他已算計好了,林衝若是避讓,他槊杆橫掃,直將林衝掃落馬下;林衝若雙手使槍遮攔,他空著的手便扯出鞍橋邊鐵鞭照頭就打!這遠刺近砸的馬戰功夫,正是他家傳的本事,昔日裡,也曾在西軍中贏得個“成一撞”的大名。
堪堪臨近,林衝卻端坐鞍橋不動如山!成月生暗暗一咬牙,槊鋒毒蛇吐信般刺向林衝膝彎處,若他躲過,下一步便是槊刃掃砍馬腿,看這廝還怎生坐得馬!
林衝見他兵器近身,空出的左手,似慢實快的一掌拍在矛頭。成月生隻覺手中馬槊如遭巨錘重擊,槊鋒直沉而下,刺入地面石縫中!槊杆頓時彎曲如弓,收力哪還來得及!那股巨大彈力反震,一下子將他拋離馬背七八尺,頭上腳下地墜落下來。
砰的一聲鈍響,身下石板龜裂,成月生摔了個七葷八素。馬的衝力,槊杆的反震力,加上身上鐵甲的重力,饒是他筋骨強健,也摔得眼冒金星、全身酸麻,急切間哪爬得起來。
頭上傳來林衝冷冽的聲音“你這身本領隻敢對宋人逞強?甘做走狗的東西,真是辱沒先人!滾罷,殺你沒的汙了我的槍!”林衝見他不是尋常綠林手段,又兼剛才不想傷自己性命,故饒他一命。
成月生翻身坐起,怔怔地望向林衝,夕陽照在他鱗甲上,金光點點猶如龍君,坐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八面。耳邊回響的是昔日西軍同僚對自己的大聲喝彩,如今被人像狗似的打翻在地,對手卻連看都不屑看一眼。
憤怒、屈辱感、不甘心交次襲來,刺激得他渾身發抖,這鬼世道,還是死了算逑!可自家兜兜轉轉,想潑了這腔熱血都尋不到路!敵人在哪裡,願同生死的袍澤又在哪裡?自家死後當真還有臉見祖宗麽?一時間,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悲從中來,不由得放聲痛哭,哭聲中帶著不盡的委屈和憤懣。
“成一撞,怎哭得像個娘們,要不以後改名叫成一哭罷!”
“誰?誰敢消遣老子?”成月生又驚又怒,還夾雜著一絲他也不明白的欣喜。他淚眼朦朧望不真切,對面又傳來笑罵聲“往日裡見你恁威風,還以為你是條漢子,不想也做了狗,羞你先人咧!”
“放你娘的屁!老子做狗也不用等到今日!馬三丫,別以為老子聽不出你的聲音!你下來,可敢與俺鬥上一合?”
“有啥敢不敢的,可俺的刀槍隻殺金狗、漢奸、惡賊,不向自家人使威風。你成一撞若有臉做漢奸,盡管拾起兵刃,俺們手上見生死!”
出聲的是原西軍的精兵,與成月生熟識,
知他原是個粗莽爽直的漢子,故意言語刺激他。成月生掙扎著站起身,隻覺心裡空落落的,一片茫然。口中喃喃自語,“西軍都沒啦,俺的家鄉也讓女真人佔了,俺還能去哪裡?”林衝皺眉,正欲開口。 “青山處處埋忠骨,大丈夫何須馬革裹屍還。”方傑身邊也有一西軍白梃舊卒,向他小聲介紹著成月生的身世,方傑得知他原本忠直,又見他眼下失魂落魄的慘景,不由得脫口而出。
這兩句出自龔自珍的詩句道盡了軍將們忠肝義膽、舍身衛國的豪邁之情,方傑後世裡的那位開國偉人也曾用此句祭奠他的兒子,方傑在課本上學得此句後,一直牢記在心。
成月生聞言渾身一震,瞪大眼睛瞧向方傑,“忠?小種相公、宗澤老大人是什麽下場,他們還不夠忠?我西軍子弟葬送在白溝河邊、太原城下的,難道還少了?可大人們何曾把俺們這些丘八放在眼裡,又何曾把這大宋天下放在心上!連官家都跑啦,俺他娘的還守誰的國?”
他乾脆扯下頭盔擲地,挺胸朝著林衝叫道:“好漢,你就當做個好事,一槍結果了俺倒爽快!俺學藝不精, 死在你手裡不冤!”
林衝抬手,將槍鋒擱在成月生肩頸處,成月生光棍地揚脖“來!給俺來個痛快,俺承你的情!”林衝皺眉“死都不怕,卻不敢拿起槍盡當兵的本分麽?”
成月生翻著怪眼說道:“盡本分?向誰?官家還是他?”他頭也不回地用大拇指指了指唐讓的方向。
“俺這一百來斤倒也願意豁出去,只是沒遇著個識貨的,怕屈了俺。”
成月生面粗心細,見林衝對陣衝鋒時,單手就將他從馬上打落,這份本事生平僅見;馬三丫這廝向來不肯服人,和自己也是較勁了半輩子了,卻對林衝唯命是從。這樣的主官,如何不讓他心動?
對面的馬三丫早看出他的心思,笑罵道:“你這憊懶潑貨,倒會順竿爬。輸給了林教頭是你的造化!有啥屈不屈的?大頭、小瘋子也都在此處,你若肯來,俺們還當你是兄弟!”
林教頭?天爺!莫非......
林衝槍仍不收回,沉聲道:“俺們做的,都是九死一生的勾當,你可想好了?”
成月生哈哈大笑“寧給好漢子牽馬,不給癩漢子當祖宗!大人不棄,俺這條命就賣給你了,刀劍不避,萬死不辭!”
林衝淡淡一笑,收槍輕喝:“歸隊!”“諾!”成月生唱了個大喏,喜滋滋拾起頭盔、馬槊,騎馬湊到馬三丫身邊擠眉弄眼。“幾年不見,你小子收拾得這身好行頭!這馬是北地健馬罷,嘖嘖,比俺當年所用的西口馬都高出半個頭去!瞧瞧俺現在的坐騎,簡直就是頭驢子!待會兒,可得給哥哥挑匹好坐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