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樹林在暴雨蹂躪下已經面目全非,原本寧靜美好的地方變得千瘡百孔、面目可憎。鍾克風和林旭陽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進了樹林深處,並最終停留在於秋華屍體曾躺過的地方。閃電再次劃過,鍾克風覺得她的屍體似乎仍在眼前。
他緩緩看向了距離屍體最近的那棵大樹,此時的大樹也正靜靜注視著他。良久之後,他快速跑到樹前,背靠著大樹突然用右手緊緊掐住自己的脖子。漸漸的,他身體癱軟的倒在地上。
林旭陽全程都在遠遠的看著鍾克風,他早已習慣於師父在案發現場時的這種表現,他眼下唯一能做得只是不要打擾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師父。
鍾克風在泥濘的樹下躺了幾十秒後迅速站起,然後依然背靠大樹掐住自己的脖子。片刻後,他以另外一種姿勢倒在了地上,隨後又站起、又掐自己、又以新的姿勢重新倒地。如此折騰數番後,他突然回頭看向不遠處的某棵大樹。他快速躲到那棵樹後,僅讓自己露出半張臉,然後面無表情的盯著於秋華屍體所躺的地方,仿佛自己是一個黑暗中的窺視者。
一道閃電再次猛烈劃過。在閃電消失的一瞬間,暴雨突然毫無征兆的憑空停息,樹林突然變得異常乾燥清爽,就連地上的泥土也似乎從未曾經歷過大雨的洗禮。當整個世界仿佛被重新收拾整理之後,於秋華跑進了樹林,彭超志窮追不舍直至把她按到了那棵樹旁。於秋華被掐了十幾秒後緩緩倒地,彭超志不屑的咒罵幾句後朝樹林另一側走去。一分鍾過後,當彭超志徹底從樹林消失時於秋華站起了身,她痛苦的望向丈夫離去的方向,然後整理了整理衣物打算朝另一側離去。
就在此時,鍾克風突然從隱藏的樹後衝出,他一把勒住於秋華的脖子,狠狠的將她真正勒死。隨後,他用裙帶綁住了於秋華的雙手,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倒在地,並在整理好她的衣物後轉身離開。就在他整理於秋華頭髮的過程中,一顆鬥大的汗珠從他臉上滴到了屍體左耳邊……
就這樣,於秋華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一個不明不白的凶手手中。
鍾克風突然扶著樹嘔吐了起來,他吐得異常艱難、異常痛苦、異常徹底,似乎要將整個身體裡的所有肮髒之物全部傾倒乾淨。大雨衝刷著他的周身,也在衝刷著他所吸收到的所有罪惡。
林旭陽快步跑到師父身旁,不停拍打起他的後背。當鍾克風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後,他極度疲憊的抬頭看向徒弟。
“彭超志不是凶手!”
在林旭陽的攙扶下,鍾克風走到了於秋華屍體所躺的地方。他告訴徒弟,無論於秋華被掐後是真死還是裝死,背靠大樹的她隻可能向前倒、或者向側面倒,根本不可能向後倒,更不可能如此平整的仰面倒地。即便怒氣未消的彭超志隨後用裙帶綁住了她的雙手,可他沒有任何理由將她放平並整理好她的衣物,因為這絕不是他能乾出來的事,所以答案只有一個——彭超志不是真凶。
一聲悶雷過後,雨漸漸小了起來,烏雲像是商量好一般開始分頭散去。幾分鍾過後,夜空如洗,月色撩人。
“可真凶既然已經殺了她,為什麽還要綁住她的手?”待蟲鳴在林間出現時,林旭陽默默將眼神從屍體所躺的位置移向了師父。
鍾克風無法解答這個問號,因為這也是他無比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兩人就這樣無聲的走出樹林,然後並肩朝那座小山走去。
我為什麽要多此一舉?難道說……我每次殺人後都習慣於此?
一道光閃過鍾克風腦海。
在他以往的辦案經驗中,他遇到過一些行凶後“多此一舉”的人,而這些人全部都是有著變態心理的殺人狂,因為這種“多此一舉”的行為對行凶本身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只是為了滿足他們內心深處的某種變態心理,就像某些殺人犯會在行凶後割下受害者身上的某些部位、會把受害者擺成某種姿態、以及會在行凶後抽完一根煙或者喝光一杯茶等等,他甚至遇到過一個連環殺人犯會在行凶後在受害人家中做上一頓豐盛的美食。 難道於秋華這個暗娼早就被變態殺人狂盯上了?
鍾克風站在山頂長久的凝望那片樹林,雨後的樹林在月光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明朗。在於秋華家看到那幾大盒避孕套時、他就對她的身份產生了懷疑,因為即便夫妻間常會行男女之事,可完全沒有必要在家中備那麽多安全套;他曾猜想彭超志也許是個**極強之人,可自打周子楓打電話告訴他、於秋華已經失去生育能力後,他就排除了這個猜想,因為這樣的話他倆更沒有必要使用安全套;聯想起那個六十多歲老頭似笑非笑的表情後,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猜測,因為那個老頭作為住在她家不遠處的鄰居應該經常能看到陌生男人出沒於她家,所以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再加上吳法醫檢測出她曾得過梅毒、彭超志在審訊時叫囂著要報警抓她,他基本可以確定無疑的得出這個答案——他甚至認為彭超志無休無止的家暴以及於秋華甘願忍受這一切都跟她的這個身份有關。
鍾克風明白,憑於秋華的年紀和樣貌她肯定是最低級的出賣肉體者,購買她肉體的也毫無疑問是那些最底層的發泄者或者無關階層的變態者。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凶手也許是跟她有過接觸的“客人”,可她已經命歸黃泉,該如何查找跟她發生過關系的人?
佇立良久後,鍾克風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根本不難尋找——那個案發當天的跟蹤者!
他微笑著看向了夜空。他發現,月亮露出了難得的笑臉。
鍾克風將林旭陽送回家後獨自返回了市局。此時圖像分析室的同事已經從交管局拿到了大量監控視頻,可由於視頻過多過雜,他正在一點點進行篩選整理,估計至少得花上幾個小時。鍾克風對他表示感謝後回到了辦公室,並在換下早已濕透髒透的衣物後躺在了陪過他無數夜晚的折疊床上。
此時已是凌晨三點多,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陣陣微風透過窗戶飄進屋中,這讓鍾克風倍感舒爽。他猜“媽媽”應該會在這樣的夜晚裡睡上一頓好覺,因為舍不得開空調的“媽媽”經常被酷暑折磨的難以安睡。
鍾克風原本有著幸福美滿的家庭,他的父母對他格外疼愛,兩個姐姐也從不與他爭寵,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那個貧困年代最幸福的孩子。在所有家人之中,他最親近的是父親,因為父親只要一有時間就會陪他玩他最喜歡的捉迷藏遊戲。家中的每個角落他都躲藏過,而父親每次都會假裝很費力的花很長時間進行尋找,最長的甚至超過三個小時。當他不滿的質問父親為什麽要讓他躲這麽長時間的時候,父親告訴他:男人要學會孤獨和寂寞,更要學會忍耐,所以無論他躲多長時間,只要父親不找到他、他都不能主動出來。
自此,每次捉迷藏的時間開始逐漸變長,他也開始習慣於躲在某個黑暗角落靜待父親的出現。他六歲那年的某個傍晚,下班回家的父親又開始跟他玩起這個遊戲。兩個姐姐把他藏到了後院的一個空置鹹菜缸裡,然後開心的讓他一定要好好躲著。他在漆黑一片的鹹菜缸裡一躲就是好幾個小時,但他並感到孤獨和害怕,因為他知道父親一定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掀開木蓋興奮的大叫:“嘿,我找到你了!”
可這次等待的時間實在太過長久,久得讓年幼的他漸漸進入了夢鄉。當他醒來時他發現父親依然沒有找到自己,於是他第一次違反了跟父親達成的約定,第一次主動推開木蓋爬了出去。此時天已全黑,只有微弱的夜光能讓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兩個姐姐和父母都死在了家中,每人都身中數十刀。
在這一刻,他沒有驚恐也沒有害怕,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家人跟他開得玩笑。他靜靜的站在家人身邊,微笑著等待他們的醒來。可家人始終沒有睜眼,始終沒有跳起來興奮的大叫:“嘿,嚇到你了吧!”
他覺得一股酸酸臭臭的東西正從肚子裡往上湧,他想要吐出點什麽,可他什麽都吐不出來。當這種味道衝到頭頂時,他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來時, 他發現自己躺在姑姑家的床上。早已哭成淚人的姑姑一把抱住了他:“兒啊,從今往後,我就是你媽媽了。”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度過隨後的那段日子,他只是在十六歲那年聽“媽媽”說起過,說他小時候最愛躲在某個黑暗角落裡一動不動,誰喊都不出來,這樣的狀態他竟然保持了十年之久。其實,他自己是知道答案的,因為他在等,等他父親突然跳到他面前興奮的大叫:“嘿,我找到你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不斷向“媽媽”打聽當年發生的一切。也就是在他十六歲那年,“媽媽”把所有真相都告訴了他——他的父母都是優秀的一線乾警,他們破案無數、榮譽無數,尤其是破獲過一個窮凶極惡的搶劫殺人團夥,並在頭目被正法後將其他成員押到了西部某滿是沙漠的自治區。
可就在他六歲那年,兩名團夥成員越獄潛逃,他們從西部沙漠逃到了這個城市,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報復。於是,在他藏進鹹菜缸的那個傍晚,兩名歹徒衝進了他的家,殘忍的殺害了他父母和兩個姐姐。
十六歲的他自此立下誓言——當警察,抓光世上所有的壞人。
成年後的他總是在想:為什麽父親愛跟他玩捉迷藏的遊戲?為什麽每次玩得時間都那麽長?難道父親當年就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嗎?
他再也等不到父親了,再也等不到父親興奮的表情,再也等不到那句“嘿,我找到你了”。他知道自己雖然活了下來,但他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六歲時的那個鹹菜缸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