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睦見那個綠衫少婦衝出來，正想讓開，猛然間瞥見那少婦頸中一個綠色玉牌。仔細一看，上面刻著“因平治事”四個小字。那是當年李睦父親改名李平入孔明府中之時所刻的。李睦年幼時把它偷來，送給了當時和他關系最好的小芽妹妹。

　　李睦望著那塊玉牌愣愣出神，恍惚間似乎又看到當年那個少女，笑著朝自己跑來。他臉上現出追憶之色，想道:“那天我們剛鬧了別扭，她站在院裡生氣。我見她氣的厲害，便趁爹爹不在，偷偷拿了一個綠牌子出來。”想道這裡，李睦臉上透著一絲微笑:“她見我拿了那玉牌給她，頓時不氣了，也不抹抹臉上的淚水，便又笑著朝我跑過來。是了，那是她還是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原也沒有什麽真正的煩惱。”

　　李睦思緒起伏，又想道:“她從小就丟三落四，一起玩的木馬木弓，總是不過兩三天便丟了，要我重新給她做。這玉牌雖然珍貴，我們那時卻只是孩子，誰也不知道這東西的意義，何以她這麽多年還帶在身上?自是對我用情頗深。她既然對我有情，卻被迫委身蠻王，這幾年來，定是過得苦不堪言。”

　　自父親被貶，昔日夥伴紛紛斷絕聯系，李睦心裡憋了一口氣，多年未曾回過成都。這許多年來，他很少想起小芽妹妹，而早年小芽托人帶到山上來的書信，自己也是看過便算，偶爾回個口信，卻從沒寫過一筆一墨。今日見到這塊玉牌，才知道當年小芽的深情厚誼，只是自己向來隻當對方是個可愛的小妹妹，至於男女情愛，李睦卻從沒想過。

　　想到這裡，李睦胸中一股熱血上湧，又是感動，又是慚愧。看著那少婦慢慢走來，隻想衝過去相認，救她脫離苦海。隻盼能帶她回去成都，和家人相聚，好彌補這多年的冷漠和忽視。

　　那少婦走的不快，但李睦正想著自己心事，站在原地沒動。少婦走出門來，見一個青年男子正盯著自己發呆，心中不快。走了兩步，發覺那男子竟敢擋住自己去路，眉頭一皺，輕輕叫一聲:“孫誠！”一個高瘦男子便從布行屋內走了出來。

　　這人身材健壯，只是生的太高，反而顯得有些單薄。一身粗布衣衫，後背微微弓著，似乎從生下來就沒站直過。孫誠聽見少婦呼喚，出來便見到李睦站在門口發愣。孫誠頓時明白，他步幅極大，兩三步便走過來，伸出左手，向李睦肩上推去。

　　李睦本來魂不守舍，這時一股力道推來，內力立生感應，自行反擊出去。兩人渾身一震，各自退開一步。

　　孫誠本以為對方是個登徒子一流，不想一推之下，被對方反擊來的力道震得手掌微微發麻，臉色一沉，繞過來擋在少婦身前，喝道:“閣下攔住我們去路，意欲何為?”說話間手已按上了腰間的刀鞘。

　　李睦此時已經回過神來，見對方誤會，也不辯解。只是搖了搖頭，長歎一口氣，然後轉身便走，臨走時深深望了那少婦一眼，似有無數句話沒說出口。

　　那少婦望著李睦背影，若有所思。孫誠見李睦走遠，回頭行禮道:“夫人，這人行事詭異，只怕不妥，咱們還是早些回寨子去吧。”少婦點點頭，上了一旁停著的馬車，自言自語道:“這人……他看我的眼神好像認得我一般。難道是從前成都城的故人?這人……這人……”猛然間這少婦眼中一亮，她忙掀開車窗，向後看去。但這時馬車早已走遠，又怎麽能看得到李睦?

　　李睦這天回到客棧，一直在桌旁發呆，神色時而溫柔，

時而頑皮，時而愧疚，時而憤怒。吳純坐在床上，看著李睦臉色變換，心中好奇，但李睦沒說，他也不好意思去問，隻好心裡暗暗猜測。　　直到吃完晚飯，李睦對吳純問道:“純哥，你是從小就當兵了麽?”吳純精神一振，連忙答道:“嗯，我七歲那年家裡遇上戰亂，大哥和父親都在那時去世了。母親一個人帶著我躲到益州來。母親身體不好，又常常思念父親，過了兩年，也就沒了。從九歲起，我便進了當時趙將軍的軍營，做一個燒火做飯的小兵。”吳純說著，也不禁有些傷感。

　　過了一會，吳純接著道:“那時我年紀幼小，軍隊裡常常受人欺負，好在在夥頭軍當差，才沒有餓死。後來趙將軍見到我，說我年紀太小，要送我回家。我記得當時我抱著趙將軍的腿哭了半日，才說明白我早已無家可歸。從那以後，我就跟著趙將軍，看他帶兵，看他練武，慢慢的，我便也學會了一些，自以為得了趙將軍的真傳。”

　　“過了幾年，趙將軍做了件大事。嗯，那是在北伐路上，趙將軍獨鬥韓德父子五人，殺四擒一，天下震驚。我那時就站在趙將軍身邊，親眼看著他衝出去，輕輕松松就將第一個敵將刺落馬下，那時我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但到了晚間，趙將軍回帳休息，卻連一個茶杯都拿不動了。”

　　“這時我才想到，趙將軍已經七十幾歲了，而且他那時已經染病，不久後便身故。但白天上陣殺敵，仍是威風凜凜。那天晚上，我給趙將軍喂茶，他對我說了一句話，他雖然全身無力，一雙眸子仍是閃閃發光，我不敢直視。一低頭，就聽見趙將軍說:‘從軍者，武藝謀略還在其次，最最要緊的便是膽氣。小純，你記住，日後不論如何艱難，也不要倒了咱們的架子！’我聽了登時面紅耳赤，將軍如此英勇，而我卻連看他的眼睛都不敢。我膽小如鼠，這些年定是給將軍丟人了”

　　說道這裡，吳純已是淚流滿面。李睦本是隨意問問，不想吳純說出這麽多話來，見他心裡難受，隻好拍拍他肩膀，安慰道:“純哥，你多年來流血廝殺，英勇無畏，趙將軍在天有靈，也必為你歡喜。”

　　吳純半晌才抹乾眼淚，心中不免有些尷尬，他本想探聽李睦心事。不料話頭一起，卻把自己的老底揭了。好在李睦並未多談，只是問道:“純哥，要是當年和你同在趙將軍麾下當兵的戰友，如今被敵人劫走，你該如何?”

　　吳純慨然道:“自然是奮力相救！”李睦又道:“若是敵人勢大，你力有未逮呢?若是你尚無十足把握呢?可要再約幫手，又或是徐徐圖之?”吳純搖了搖頭:“戰友落入敵手，那是何等危險?豈能耽擱！敵人既然勢大，那又何必連累朋友。我盡力而為，便是不成，也和兄弟死在一起！”

　　李睦望著吳純，只見他眼中透出一種異樣的光彩。那是一種縱然千軍萬馬也無法阻擋的意志和勇氣。吳純靜靜地坐著，眼神堅定，李睦點了點頭，說道:“純哥，我懂了！此後便是千難萬難，我也勇往直前！”

　　吳純拍拍他手，笑道:“共濟不要太過緊張，謨日雖然勢大，但畢竟是南蠻土著，未開教化。咱們也未必就對付不了。”李睦也笑了笑，有和吳純閑聊幾句，兩人便分別睡下。

　　月至中天，李睦翻身坐起。他此時已然脫了平時貫穿的白色衣衫，換上一身黑色緊身衣褲，對著吳純床頭搖搖一拜，口中輕道:“多謝純哥指教。”說罷推開窗子，悄悄縱了出去。

　　自從見了小芽，李睦一直猶豫不定。如果早早相救，難免打草驚蛇，讓謨日有了防備，可如果再等下去，看小芽妹妹身處火坑，自己於心何忍?直到和吳純一番談話，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心中膽怯，是以不敢前去救人。就算是打草驚蛇，難道自己還對付不了一個謨日?李睦顧慮一去，便決定今夜密探東雲寨，先將小芽妹妹救出來再說。

　　李睦怕驚動吳純，沒帶上白雲，出城之後，便自己施展輕功，向城東奔去。 東雲寨距滇池不遠，不到半個時辰，便遙遙在望。李睦來到寨前，望著比滇池高大了數倍的城牆，也暗暗驚訝謨日蠻王的勢力之大。

　　城牆上雖有兵士巡邏，但李睦身法快捷，毫不費力便翻過城牆。城中屋舍低矮，隻城中一片閣樓甚高，向來便是謨日蠻王的居所。李睦躍過院牆，悄悄摸進一個小院，見四周房屋密布。正發愁如何找到小芽妹妹時，忽聽腳步聲響，李睦忙閃身躲在一棵樹後，只見那白日所見的少婦，正低頭緩緩走過。看她手裡握著的，正是那塊李睦所贈的玉牌。

　　李睦待她經過，悄悄跟了上去。只見那少婦在這小院中來回踱步，月光將她的影子拖在地上，似也帶著一股濃濃的哀怨。李睦心中激動，加快腳步，趕上去在少婦肩頭輕輕一拍，叫道:“小芽妹妹，你可等得久了?”

　　小芽妹妹幼時常來李家玩耍，李睦每次得了下人稟報才跑出來，往往要叫小芽妹妹等上一會。那時他一出來，便常笑著對小芽妹妹說:“今日又累你久候啦！”如今十余年過去，又像當年一般招呼，李睦自己心中也是一陣激蕩。

　　那少婦身子一震，似是不敢回頭，低頭輕聲問道:“奇哥哥，是你來了麽?”李睦早已改名，小芽妹妹叫的卻是他舊日稱呼，李睦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澀聲答道:“不錯，但我卻來的太遲了！”

　　那少婦慢慢轉過身來，一串淚珠正掛在她白玉一般的臉上。李睦望著她，只見她眉目如畫，已出落得十分秀麗，可臉上透著一股倔強堅韌，仍是當年那個喜歡打打鬧鬧的小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