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聽說京城醴泉坊死了個戲子,雲成桃李面,月比柳梢眉,不僅生得一孔好眉目,更舞得一手妙絕的雙股劍。至於她姓甚名誰,又是何許人,對於這檔子金絲雀般的人物,也只有官老爺們才知道。
若落在平時,倒會有一大幫子無事可做的閑人,聚在酒肆裡談論著這廝。但現在,城裡的酒肆連幌子都卸了,但凡稍得些富貴的人家,早把該挪的挪了,能賣的賣了,沒來得及倒出去的宅邸也只能先擱在這兒,隻待城外的風聲一緊,便可棄家而逃了。
已有四路反王匯集在京都太華城以外最後的軍事要衝——紫荊關。而受封劍南道的西蜀搖光王荊越卻仍舉棋未定,既未見其出兵勤王,也未見其擁兵而反。
百余裡外的鼓聲確鑿是響得轟烈,震得人心惶惶,京華動搖。
而今日卻往常有所不同。太華城角,槐樹陰下,正站著一個衣著如普通莊稼漢的說書人。桃園三結義,雪夜上梁山這些個老掉渣的故事倒也沒再提起,反是引來了一個貧苦人家的小孩,和一個白衣勝雪的書生。
見得少有的來了個讀書人,老漢清了清嗓,提高音調。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世界燦爛盛大,挾四宇,攬八荒,北通幽冥,南抵無極,天下黎民,由此芸芸而生。自古曰天下曰百姓雲者,以鹿而代之。但凡亂世,群雄逐鹿中原。若是誰得了這鹿,誰就可以是當皇上。於是勝者為王,入主定中原,光鮮亮麗;敗者為寇,落草隱綠林,無語落幕。但鹿死誰手,不管它死在誰手上,鹿一定會死。這一寸山河一寸血,流的是士卒的血,更是百姓的血。”
老漢的話語截然而止,曲身拿起早早便放在樹旁的陶碗,又向身側的孩童討了碗水喝。
“小友怕不是京畿人吧,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還有雅興來京城遊玩麽?”
年輕書生回過神來,這才抬起頭來,眉目間竟沒有尋常讀書人所慣有的陰柔。
又續而提步向前,無名的英武中夾雜著些許久經沙場才應具備的煞氣:“在下荊九文,揚州白下人。時值亂世,有田不能耕,有家不能回,士子不如狗,人命賤如草,倒不如來京城看看,指不定還能謀著個混飯的營生。不過先生這書說得可不一般。”
對於這句先生,老漢倒是坦然受之。放下剛討來的水,只是笑到:“雖然這外面下的還是毛毛雨,但瞧著也快要變天了吧。如果以後小友得了這鹿,還請別忘了這比草賤的人命,和比天貴的蒼生啊。”
這一段無厘頭的瘋言瘋語說得那自稱荊九文的書生心口一緊,伸手按住了腰間佩劍。
藩王無詔進京,當斬,更何況是自己呢?年輕書生眼底,流動著一絲隱晦的殺意。
他剛欲拔劍而出,一帶刀金吾衛恰從他身邊縱馬而過,使得他又收回了剛放在劍上的手。
目送著金吾衛從剛死了戲子的醴泉坊奔向皇城,書生回頭,樹蔭下僅剩幾隻還在殘叫的烏鴉,而老漢與小孩早已不見。
貳
城外的耕地不知荒了多久,各類糧食谷物也早已沒了蹤影,但今年的草木卻生得猶為茂盛,這才顯現出初春當有的生氣。
就像是一打戰就應該下雨一樣,隨著百余裡外那紫荊關的戰鼓聲越來越響,天也愈發陰霾了。但這所有的一切都與春光無問,與溪水無關。田邊的小溪仍淌得歡快,溪底的石子也日益渾圓。
亂世裡的人比鳥獸還顯得稀少,
但這兒卻有一老漢,像沒事人一樣的在溪邊挑石頭。他左挑右選,終是拾得一顆中意的純白石子。 老漢將石子拋向空中,又反手遞出一指。一滴小水珠自溪中騰躍而出,隨手指緩慢飛向懸於空中的石子,而後又繞它飛速轉動,並一同下墜。待石子穩穩地落入老漢掌中,再看,已是一顆光滑的白色棋子。
老漢將白棋收入囊中,轉頭看向不遠處的巍巍太華城。
“荊越,荊九文,孤身入京城,如此搖光王,好生了得。”
話盡了,便輕身一踏,步於水面,卻衣不沾水,水不生波,反是步步生蓮,一片清氣祥和。
據《尋仙志》所載,老人姓燕,叫燕伏清。惠元三年,於太華城外留璟溪處,凌波而行,並順溪而下,隨後不知蹤跡。據發現的流民所言,當時燕伏清身前是黃天厚土,背後是芸芸眾生,恰若神人。
叁
按本朝律法,當街縱馬者杖三百,流放三千裡。
而在確定那戲子的死訊後,孔遲武身為金吾衛,卻縱馬橫穿太華城,跨過朱雀門,直入太華皇城。
孔遲武回頭看了眼緊追而來的北衙禁軍,又續而策馬向前。
他還記得自打那戲子進京以來,那個男人便讓他隱於醴泉坊,好生盯住戲子,一旦有變,即刻來報。
他不知道這個戲子是誰,但他知道,那個男人,一般人都不敢念他的名字,隻敢稱他為——皇上。
背後的弓弦聲漸漸淡去,只剩下越來越清晰的馬蹄聲從南踏到北。
“到了。”
孔遲武勒馬而停,又飛身向前,跪倒在承天門前。
“稟皇上,那戲子死了。”
承天門依然緊閉,巍巍城牆仿佛與天相接,將城內與城外割裂,困守著兩個不同的世界,僅有一股股重若千斤的升龍之氣蔓延而出, 把孔遲武壓得喘不過氣來。
“朕知道了。”
僅僅四個字,卻在孔遲武的耳朵裡回蕩了好久。
抬頭,承天門上僅剩幾個站崗的衙衛,皇上早已不見。
肆
天上的月亮還是原來那個月亮,但卻讓人覺著甚是迷離。
孔遲武白天剛升為從四品金吾衛果毅都尉,晚上就被調至大內監守。他端正地立在大慶殿外,而記憶卻倒回了數日之前。
估摸著是一周前吧,當時他正隱於醴泉坊暗中監視個戲子,而身旁忽然閃過一個白衣書生。
他緊步追上,試圖擒住書生,但哪想那書生身手了得,反倒將他擒拿在地。
那書生和他說,要送他場造化。
待戲子死後,他只需盡快前往承天門,便可見到陳易江,也就是當今聖上,而如果皇上未讓他平身離去,他也萬萬不可擅自行動。只要他在承天門前長跪不起,就可得到第一場造化。
他正震驚於那書生竟然敢直呼聖上的名字,回首,卻見那書生正笑得和煦,還笑著說出了另外一件更驚人的事——“本月十五,子時將會有人進宮刺殺皇上”。
這是他的第二場造化。
昨日在承天門下,他本想告與皇上,但如若此事有誤,便是犯了欺君之罪,當株連九族。
這筆買賣,他玩得來,卻輸不起。
遠處的更聲再次響起,時間一晃而過,步入子時,而天上層雲寡淡,星稀月正圓。
所有的一切無不在預示著同一件事——今日,十五,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