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緣牽一線，宛如一條心路，一端是“想得到”、一端是“怕失去”。“想得到”乃緣未至，“怕失去”因緣將盡，而追求恰像是在這此起彼伏的兩端之間蹺蹺板一般的心路上無窮無盡的折返跑，跑來跑去找不到一個平衡的支點，直到跑到遍體鱗傷才發現，修緣不如修身，求人不如渡人。】

　　據說人不肯流露真情，一半是出於保護自己，一半是出於保護別人。

　　陪年重九到了餐廳裡後，孫慕卿臉上的眉開眼笑便一抹而盡，像換了一個人般顯得成熟幹練、端莊大方，開始忙著到處張羅。年重九部門內部的幾個人跟孫慕卿比較熟悉，文菲菲很機靈地幫著孫慕卿一起收拾餐桌、擺放餐具，一邊說道:“卿姐，每次過來都是勞煩著您親自忙活，還是我們九哥面子大。”

　　年重九看著不停忙碌的孫慕卿，又突然想起未曾下過廚和收拾過餐桌的前妻，一笑說道:“有面子是因為別人捧，而不是因為自己好。”

　　楊廣原的心思很細膩、反應也敏捷，向來聽到的話會在心裡快速熨一遍，便道:“感謝大家今天來為我送別。”但又覺得自己有點對號入座式的矯情，又道:“跟大家同事的這幾年是我最開心的時光，我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看重我、幫助我，大家是我參加工作以來遇見的最好的團隊。但是有相聚就會有離別吧……風雲際會時共襄繁榮，花開兩朵處各自燦爛，今天跟大家告別，到再次相聚時真心希望能夠看到大家都會變得更好！”

　　原來盲從不分理性還是感性，一個人的觀念和見解難免會受到別人的影響，而且在情緒上更是難以獨立。敏感的人在送別時，心像緊繃的琴弦，輕輕一碰便是一曲衷腸。年重九聽了楊廣原關於相聚和分離的話也陷入到感性中，對號入座地心生矯情，品咂著那些撿不起又放不下的往事。

　　送別時緬懷故情和鼓勵將來往往異曲同音，不論是什麽樣的情緒能夠把它們和那份深厚的情誼一起安穩地放在心底而表面上不著痕跡可能更符合每個人的性格和心境。文菲菲一邊開酒一邊說:“大家都精神著點，今天可是不醉不歸！”

　　孫慕卿聞弦知音，已經明白了怎麽回事，輕輕地在年重九身邊整理好餐具、斟好茶水，小聲說道:“心裡不舍得?其實渡人到彼岸也是修緣。”說完後滿懷柔情和關切的眼神地看著年重九，突然也感覺到自己有點對號入座式的矯情，便又說道:“菜馬上就好，要不要現在去叫老爺子那邊的客人?我過去通報下。”

　　文菲菲看著年重九身邊的空位問道:“九哥，還有朋友要過來嗎?”

　　年重九笑道:“多開兩瓶酒，今晚我給大家帶了個玩具過來。”

　　仇大同恰好踩著剛落地的話音走進來，進門便道:“年部長又在打埋伏！多開兩瓶酒伺候誰?又準備給我找不痛快?”

　　大家看到仇大同便一陣起哄，年重九笑著說:“你自己對號入座便是認領了，還當成不痛快豈不是煎熬自己?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你還能推的掉?你還是也打起精神、振作點敞開了來吧！”

　　仇大同道:“那是自然，認罰不如認領。我這個做人事工作的，迎來送往很多人，楊廣原是我非常不舍得的一個，今天我親自給你辦了手續、並給你送行，希望不久以後大家還能相聚，到時候我還是親自給你接風。”

　　仇大同這番表述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楊廣原卻不想把焦點一直集中在自己身上，

打定主意不再說一句應題的話，只是殷勤地不停給大家斟茶倒水。慢慢地氣氛開始活絡起來，年重九負責的第四銷售部和其他三個銷售部的管理模式不同，他把銷售部分為三個科室進行行政和工作職能的管理。主管銷售內務以及培訓工作的文菲菲、主管市場拓展及開發工作的田有來、主管市場推廣及售後工作的季常青、再加上自己的助理楊廣原都已經聚齊。年重九和仇大同欣慰地看著這幾個年輕人天南地北地聊天，兩個人相對年長，但也沒有架子，盡量時不時地參與到年輕人的話題中插科打諢，一起跟年輕人開著玩笑。　　孫慕卿比較清楚大家的口味，安排的都是一些入秋時令家常菜:有清蒸鱸魚、韭菜炒小河蝦、野生板栗燒山地雞、烤乳鴿、醋溜藕片、爆炒肚片、一鍋子排骨燉土豆、一鍋子蘿卜燉羊肉、一煲老南瓜銀耳羹、一大盤清蒸大閘蟹、一大盤芋頭山藥紅薯雜糧混蒸、再加上涼拌牛肉、蜇皮、秋葵、苦瓜等幾碟涼菜，紅白黃綠、冷熱葷素，琳琅滿目堆了一桌，酸甜苦辣、谷畜腥鮮，各種滋味集在一席。

　　菜上齊沒多久，孫慕卿帶著伍秋霞來到眾人面前。伍秋霞看樣子像已經喝了酒，臉色微微泛紅，神情略有興奮，她緊緊地挽著孫慕卿的胳膊，顯得親昵又敬重，身後還帶著一個長相頗清秀的年輕人，表情上略微帶著拘謹卻很鎮定。

　　伍秋霞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女性，在公司裡有著深厚的資歷、較高威望和很好的口碑，大家看她到來都急忙站起來迎接。孫慕卿把伍秋霞帶過來便要準備離開，伍秋霞哪裡肯讓她走?硬拉著孫慕卿坐在自己的上位，道:“我們這客人做得擾主了，今天也太辛苦了你。年部長知道，我是個爽快的人，今天和你相識感覺特投緣分，我們倆怎麽說也得一起喝幾杯論個姐妹。”

　　向來情義相投便可推杯換盞，如果要交朋友，太拘禮便不自在，對方尷尬自己生分。孫慕卿是個大方人，說:“我從不上客人酒桌，今天我們姐妹一見如故，況且九哥也不是外人，我就破例了。”

　　“大家都別客氣，我今天更是要反客為主了，在這裡我首先給大家介紹一個人，其次再敬大家三杯酒。這位范新懿是市場營銷專業畢業的高材生，新懿，實事求是地說，我們公司的實力與規模在家具行業這麽多的企業中是公認排在第一梯隊的，而今晚在座的諸位是我們公司最精英的營銷團隊幹部，你要跟各位互相多交流、多學習。”伍秋霞對帶來的年輕人說道。

　　仇大同對伍秋霞的用意瞬間心領神會，說道:“太歡迎了！范新懿來得好，來了就是自己人，等下要一起共飲俠姐三杯酒。”

　　伍秋霞笑道:“仇總監說太好了，大家有時候稱我為俠姐那是看得起我，大家也知道我性格爽快、重感情，向來跟朋友肝膽相照，也最是快意恩仇。今天跟大家聚會，第一杯酒述情，我倚老賣老先敬諸位這杯酒，我珍重與諸位相識相聚的這份緣分，更珍重大家對我的這份愛戴。”說罷一飲而盡，大家便跟著紛紛舉杯，孫慕卿也陪著共飲。

　　伍秋霞不做停留接著說:“第二杯為公。我剛才說在座諸位是我們公司最精英的營銷骨乾，我非常感謝仇總監和年部長打造了第四銷售部這樣的部門，為公司創造業績，在行業內也是頂呱呱的團隊。新懿等下要多敬下仇總監和年部長，跟大家多喝幾杯交流下。”

　　伍秋霞說:“第三杯賠禮。大家來公司都有幾年了，各位雖然年輕卻都是老員工，也沒有外人。我平時對大家缺少關心是我的失誤，在這裡我對大家道歉。大家看得起我叫我俠姐，以後如果再遇見困難，我必盡我所能。”話盡杯淨，然後從包裡拿出厚厚的一個信封塞給楊廣原道:“廣原，這是我和新懿的心意。你請了長假吧?假期結束後希望你能繼續回公司，我這邊太多事，一直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幫我。”

　　伍秋霞的安排出乎大家意外，年重九倒覺得這是對當下和以後最好的安排，便衝楊廣原點了點頭，楊廣原便接受應承下來。

　　第四銷售部的幾個主管份屬同事、情同兄弟，大家一起朝夕相處情誼日篤，互相之間貼心貼肺，都感到無比的開心。大家看伍秋霞開了頭以後也紛紛地把自己準備好裝了錢的信封給到楊廣原說作為路費。

　　范新懿身上倒沒有那種剛踏出校門時的青澀，很快就跟大家熟悉起來並打成一片，仿佛也很受大家情緒的感染和帶動，跟大家一起觥籌交錯、推杯至盞，看上去明禮重情，也很爽朗，不顯得扭扭捏捏，待年重九和仇大同、楊廣原敬完酒後，也端著酒杯圍著酒桌從伍秋霞開始挨個敬了一遍。

　　開始時的傷感、中間變化的欣喜、彼此之間的感動，情緒隨著醉意一起發酵，讓大家感情更加真摯。年重九在部門裡像個家長，對他來說伍秋霞這份情誼已經很重。如果說每人心中都有一份愛憎情感、也有一台價值天平，那麽伍秋霞一邊醞釀著深厚的彼此情誼，一邊在雙方心中的同一台天平上不斷加碼，她拉著年重九和仇大同低聲道:“你們看范新懿怎樣?我認為是個可造之材，先給年部長做助理吧?也是我托付給你們培養一下。”

　　年重九自然看得出范新懿的資質與出身背景並不只是伍秋霞所說的市場營銷專業畢業的高材生那麽簡單，也很爽快地答應下來，又故意說道:“培養一個人難免就會或多或少地給他貼上自己的標簽，只怕有些磨煉少不了。”

　　伍秋霞明白年重九的言外之意，但各種鋪墊已經圓滿她也不會再拖泥帶水，拍了拍年重九的手，說道:“他在你身邊我才放心，再說玉不琢不成器。我酒量已盡，你們多交流下，我跟慕卿一見如故，我倆要好好聊聊了。”

　　味盡則不美，點菜的高手，在飯桌上往往讓大家吃得酣暢，但又留幾分味道;人情的高手，在朋友間真誠坦然，讓人覺得隨心隨性而又用意久遠。聚餐結束後，文菲菲像個愛張羅事的大家姐，拉著楊廣原和范新懿攛掇著大家一起回到市裡去江邊找個咖啡館坐坐聊聊。伍秋霞笑道:“那是新懿和你們年輕人的事。”年重九還有安排，送走大家後便留下仇大同一起喝茶下棋醒酒。

　　孫慕卿在旁邊觀戰，仇大同讓兩子的棋年重九也只是勉強地支撐到中盤階段。年重九啜著茶水對仇大同說:“我醉了，棋下得沒章法。今晚這份作業怎麽樣?”

　　仇大同看了眼孫慕卿，道:“那你準備交個什麽答卷?”

　　單絲不成線，而交織成網便可綱舉目張，伍秋霞職場風雨這些年自然深諳此道，其用意並無遮掩。今晚她伸出橄欖枝也表明她並不待見秦山河，至於是否如仇大同所說這個管家有沒有代表主人的意願，那是另一件事，更為複雜也無從得知。而對於年重九來說，只有修己才能渡人，但是渡人也是渡己，年重九看了看孫慕卿，沉默良久道:“欲渡別人，先渡自己，即使她有所求，眼下我難有所報。只是我不了解范新懿，她安排他做我助理，應該不是純粹跟秦山河和吳行之唱下反調、惡心下他們這麽簡單……”

　　孫慕卿插口道:“范新懿是方會長帶過來的，應該是方會長的一個晚輩學生。”

　　年重九和仇大同豁然開朗，伍秋霞的安排可謂比今晚的月亮還圓。無論秦山河如何折騰，這個助理崗位做定了他版圖上的釘子戶，而且植入行業方會長的背景，秦山河空口鼓吹的那些引領行業的改革，以及不管水果蔬菜胡亂嫁接出來的一些雜交型戰略理論和他欺世盜名的那杆歪旗應該會有所顧忌收斂。

　　孫慕卿道:“伍秋霞算是熱情的有心人，好多次托人來求見拜訪，老爺子都拒絕了。今天也算是你給機會，她借機組局攏了范新懿，拉上方會長，又借著方會長面子來見老爺子……哎呀對了，老爺子估計還在等你呢，他說過今天無論多晚都要見你的。”

　　仇大同於是便起身告辭。送走仇大同，孫慕卿把年重九帶來的桃子裝上一盤，倆人一起來到望楓亭，孫慕卿一路上不停地叮囑著年重九要帶兒子過來玩，年重九笑她被幾個桃子收買了。

　　三個人趁著月色在望楓亭中喝著茶乘涼閑聊，凌乘風很高興，手裡拿個桃子掂著說:“你老家自種的?感覺個頭不如往年，好像表面也毛糙不夠飽滿圓潤。”

　　年重九道:“我弟弟托運過來的。今年老家氣候不好，春天下了一陣凍雨，桃花謝了大半，掛果後又遭冰雹，勉強有點收成。嘗嘗吧，還是很甜。”

　　孫慕卿問道:“怎麽你們北方入春以後還是會很冷嗎?”

　　“你們這江南脂粉地，哪裡曉得北方寒風天?天氣乍轉暖時桃花遇春風而開，一旦回寒下陣凍雨，桃花便凋謝了。”年重九看著對面月光下朦朧的山影道:“桃香一片，半嶺未春;楓紅一葉，遍山而秋。世事皆是如此，遇春風來有甚得意處?逢秋風起尚有觀景亭……”

　　凌乘風咬著桃子看著年重九，突然懷有期望地對年重九說:“不管春風秋風各種風起，忠於生活、安度春秋就好。你們陪我賞月，我並不求明月時時圓， 隻願人嬋娟。我已經老了，沒有家室、更無所求，寂寞慢慢地會上癮，伴清風明月可度余年，至於慕卿，我是當女兒一樣對待的。你能常來我很高興，其實我已經不管外面的事，你我之間是純粹的朋友關系，我極少與外人往來，但與你是性情相投。像你所說我這裡只是一個清淨的觀景亭，只是一個安放靈魂的地方，我對你一直沒有提攜，你對我自然談不上攀附，至於外人怎麽說、怎麽看，你是清明豁達的人應該心裡分得清。”

　　凌乘風看似雜亂的話其中蘊含意思與期望年重九自然懂得，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孫慕卿的感情自己當然體會得到，而且自己也並非迂腐之人，真情與風評，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自己能取舍得清白。

　　但年重九是一個過於感性的人，他這兩年與前妻的婚變、工作生活中的有些經歷讓他很多信念垮掉，接受被愛的幸福體驗和去愛人的能力一時之間很難重新樹立起來，其實是一肚子的苦水和心中的怨念並未散盡。仇大同說年重九這兩年是在渡劫，想想何嘗不是呢?然而劫有邊，心無涯，渡劫實際還是在渡自己。

　　年重九突然想起餐前孫慕卿說的話“渡人到彼岸，也是修緣”，感到一種深深的愧疚感和對孫慕卿無限的虧欠。即使她是一個修得玲瓏剔透，活得自然隨意的人，即使她業已超脫心已坦然，但自己確屬已有情但尚不能，欠下了對方、更是欠下了自己，這何時才到還期?

　　年重九看著月色下半山之間那片已經過季的桃園，尚未修至下一個輪回的花期，宛如心中那片桃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