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晚春三月,白錦如往時一樣,填了幾句詞,對著窗外一心一意繡著燕子帕,婢女碧絲進來說道:“小姐,老爺讓你妝扮好,去章家作客。”
白錦問道:“是新任江淮發運使章楶章伯伯家麽?”
碧絲道:“應該就是這位發運使了。”接著笑道:“小姐你平時不愛串門的,這位章大人家你可願意去?”
“章伯伯不比別人,我是從小認識的。他在邊塞大敗西夏,一洗軍旅頹風,我正想去聽聽。你讓我爹稍等會,我換身衣裳就來。”白錦放下燕子帕,急忙找件得體的衣裳換上。
白錦與父母來到章家,除了他們外,來客眾多。一個面容清臒、三綹黑須、眼神深遂的老者被眾星捧月般地圍著,正是章楶。
宋代重文輕武,邊境時常被外族所侵,用兵也每每失敗。章楶任環慶路經略安撫使後,提出以戰為守,扼守要害之處,逐步蠶食西夏疆土,特別是去年十月,西夏梁太后親自領軍發動強大攻勢,被章楶定計大敗洪德城,消息傳來,朝野興奮。一時間,章楶成為皇帝紅人、朝廷重臣,人人爭相巴結。
白翰與章楶是多年知交,章楶自上月被調任江淮發運使,負責大宗貨物的流通,政務繁忙,尚未有時間相聚。章楶見白翰來了,忙走前相迎:“白兄,好久未見,你精神不錯呀。這位美麗的姑娘就是侄女吧?長大了不少!還有嫂夫人,還是那麽年輕!”
嚴婉忙作了一揖,白錦卻嘟著嘴道:“章伯伯,才幾年未見,你都快認不得我了。想必是客人太多了,記不清了。”
白翰輕輕喝道:“錦兒怎麽跟章伯伯說話的?”章楶哈哈笑道:“不打緊,錦侄還是以前脾氣。誰讓你越長越漂亮呢,而伯伯卻越活越老眼暈花呢。”
白錦道:“伯伯才不是老眼暈花呢,伯伯是越來越英明神武,西夏梁太后多厲害呀,還不是被你打得灰溜溜回去了,這不,主動求和來了。伯伯洪德城一役,敢說是名滿天下,伯伯給我們說說唄。”
白翰道:“真是不知輕重,你看這許多客人,章伯伯都忙不過來,還有閑給你說故事?章兄,聽說嫂夫人沒有一同前來,她身體可好?”
章楶道:“內子前時感染風寒未愈,我政務繁忙也難以對她多加照顧,便把她留在老家浦城了。”
此時有客人來了,站在章楶旁邊的年輕人道:“大人,來的是洪澤湖海山幫幫主,也是本城大鹽商郭崇山父女”。這英俊挺拔的年輕人正是葉知遠,葉知遠是刑捕房總捕頭葉海初的長子,文有經綸之才,武有穿楊之技。可他偏不參加文科武舉,卻留在他爹身邊當一捕頭,近來也屢屢破案,名聲漸有追他父親之勢。因章楶目前身份貴重,又是新來乍到,對此處人情事物尚不熟悉,刑捕房葉海初便讓他兒子葉知遠給章楶當近身侍衛,也是保護他之意。
郭崇山年近六十,身材魁梧,面泛紅光。他有兩女兒郭慕白,郭慕紅。陪他一同前來的正是長女郭慕白。只見這郭慕白年約三十多,五官端正,兩眼清亮,雖為女兒之身,卻甚有威嚴,郭崇山這一兩年來,漸漸把事務交給他這女兒,大有讓郭慕白接他班之意。
郭崇山父女走上前來向章楶施禮道:“得章大人邀請,不勝榮幸。小的是郭崇山,這位是小女郭慕白。”又向白翰施了一禮:“白大人也來了,小民有禮了。”郭慕白向章楶施了一禮,卻狠狠瞪了白翰一眼,白錦看在眼裡,
不禁愕然。 白翰對章楶道:“這位郭幫主是江淮最大的鹽商,也是納稅大戶,每年納錢百萬貫。”宋代鹽稅極高,佔國家總稅收四分一,成本加上稅,使得官鹽極貴,民間便產生私鹽買賣,官府對於販賣私鹽者處於極刑,便是買鹽自用者,也要杖責二十。
章楶笑道:“人都說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我看按人頭來說丐幫是第一大幫,但若論財富來說,你們鹽幫才是第一大幫。”
郭崇山道:“章大人見笑了,我們也是討口飯吃。這不章大人任江淮發運使,我們還要在大人手下討口吃的,就請大人高抬貴手了。”
章楶笑道:“郭幫主哪裡的話,鹽引鹽運按正常手續辦理即可,幫主不要多心,請上座,知遠,你帶郭幫主入座。”
又有客人來了,白翰道:“章兄的客人眾多,看來今日難以敘舊。”
章楶笑道:“雖難敘舊,卻可以引新。不如讓嫂夫人和錦侄先入座,來人-”白錦道:“伯伯不用另外喊人了,我與母親跟著葉知遠入座就行。”章楶點頭道:“也好。”又向白翰道:“我今日宴請既有新同僚,還有此處的商賈。白兄你任知州兩年,給我引薦引薦,來人是何人?”正說話間,那客人已來到跟前。
來者是個滿頭銀發的老太太,頭戴翠綠珠,身穿錦羅鍛,雍容大氣,看得出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兒。
老太太欠了一下身子道:“這位就是章大人吧?章大人好、白大人好。老身是疊翠莊謝崔氏。”
白翰笑道:“章兄你身上所穿的就是他家的。”
謝老太太道:“大人身上所穿正是我家孔雀羅,這種綢緞產量極少,我家隻上貢朝廷,大人的想必是皇上所賜,真是可喜可賀。”
章楶笑道:“去歲皇上賞賜絹十匹,上任前內子為我縫製了幾套衣裳,我說怎麽這麽舒服呢,原來是貴莊的羅紗。”
謝老太太恭恭敬敬地說道:“大人喜歡便好,我們疊翠莊是種桑養蠶織錦起家,大人見多識廣,有空時過來給我們指正指正。”
章楶笑道:“謝老夫人說笑了,我是門外漢哪裡敢指正?老夫人請上座。”有仆人帶謝老夫人入座去了。
白翰對章楶道:“郭家鹽謝家緞,是本府有名的兩大家,人多財多,納稅也多。你初來此地,要多加留意。”章楶點頭。
卻說白錦走快兩步跟上葉知遠,輕輕叫道:“葉捕頭,章大人讓你帶著我與母親先入座。”
葉知遠見說,點了點頭,道:“你們與郭幫主恰巧安排在同一桌。”帶著她們坐在主人家的一席上。
葉知遠正想走開,白錦又對他說道:“我叫白錦,與你妹妹葉知秋是很要好的朋友。”
葉知遠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那便如何?”
平時多少公子哥兒對白錦這個美人兒趨之若鶩,白錦都不為所動,今兒主動找葉知遠說話,原以為葉知遠會熱情答話,沒想到如此冷淡,而且那話說得像是白錦想與他攀關系,套近乎一樣!當下臉有些許拉不下來,帶點生氣說道:“沒怎樣,我只不過看你是知秋的哥哥,打個招呼而已。”
葉知遠隻“哦”了一聲,轉身便離開了。白錦看著他背影想道:“這個人怎麽這樣?還好他妹妹跟他不同。”
葉知遠向章楶道:“大人,除了逸桐坊與天香樓的人沒來,其他的人都到了,是否可以上菜了?”
白翰皺了一下眉,道:“章兄連天香樓與逸桐坊也有宴請麽?”
章楶道:“聽說天香樓是兩年前才在淮安城落戶的,但勢頭很大,在江淮一帶,隱隱有與郭家謝家成三足鼎立之勢。樓主可是個神秘人物,據說還沒有人見到他的面目,我此舉不過試試這趟水而已,白兄有沒有見過這天香樓主?”
白翰搖頭道:“我也未見過,不過天香樓大小事務由一個姓管的掌櫃辦理,這個人倒面面俱圓。”
章楶又道:“至於逸桐坊嘛,你也知道,我雖然過著戎馬生活,但一直對詩書琴畫也有所涉獵,尤其是對琴更是癡迷。這逸桐坊主可是製琴的高手啊,我宴請他也是一點私心所在吧。”
白翰哈哈笑道:“我也好久未聽到過章兄的琴聲了,回想起來,那種繞梁三日的感覺還縈繞心頭呐,聽說章兄最近譜了一首新曲?說的是邊塞風光,與關內的曲調不同?”
章楶道:“此曲名為《浪淘沙-茶卡鹽湖》”又道:“客人們應該也餓了,我們先喝兩杯再說。請!”
章楶坐回主家席上,葉知遠坐他左側陪著,白翰一家坐於他右側,郭崇山父女、謝老太太也坐於同一桌。
章楶把酒杯倒滿,站起來四周環顧,朗聲說道:“在下是個粗人,對於禮節不太講究。承蒙聖恩,到江淮這地靈人傑之地出任發運使,更是內心惶恐,怕辜負朝延盛恩。各位都是江淮一帶的人傑,萬望各位以後多多關照,在下先乾為敬。”一口喝完。
在座的人都站起來舉杯道:“章大人太客氣了。”
章楶語鋒一轉道:“我內心惶恐是怕做不好這發運使!但為了不負朝廷,我做不好也要做。各位如若有不滿意的地方,盡可在我面前說來,但違背大宋的律法卻萬萬不能啊。”說完,又自斟了一杯一口喝完。
在坐的商賈互相看了一眼,說道:“我們豈敢有違律法?”卻是暗中滋味各自心中有數,坐下後便只顧低頭吃菜。
章楶不欲氣氛沉悶,看了葉知遠一眼。葉知遠心領神會,說道:“大人從西北歸來,給我們講講西北趣事?”
章楶笑道:“講是可以,就怕眾位不愛聽。”
眾人附聲道:“難得大人肯講,我們豈有不愛聽的?”
章楶拉高聲音道:“西北的軍旅生涯苦啊,吃的粗糧,拋的頭顱,灑的熱血。那裡有大漠孤煙直的遼寂,有春風不度的關塞,黃沙吹來,乾旱缺水,寒風吹來,如刀割臉。與江南風貌可是不一般!但我們也經常苦中作樂,因為我們保的國家,衛的百姓!”
接下來他又仔細描述了西北的奇瑰壯麗的、蒼茫雄奇的自然風光,還有與敵人無數次鬥智鬥勇的大小戰役。章楶本是文人,又在邊關做過大將,說起話來抑揚頓挫,既激勵人心又娓娓動聽,在座這些富庶之地的官商們聽得是津津有味, 不時有人發問,氣氛一下活躍起來了。
有人道:“章大人在西北可是作得一首好曲。不如給我們傳唱傳唱如何?”
又有人說:“聽說章大人詩書琴畫都在行,琴彈得更好,不如讓我等一飽耳福?”
白錦是個才女,對詩詞歌賦和琴藝都有相當的造詣,便好奇地問道:“聽說此曲用的是浪淘沙的調,曲名叫做《茶卡鹽湖》,怎麽名字如此古怪?”
葉知遠代答道:“在章大人戍邊的青海,有一個美麗的湖泊,它的名字就叫茶卡鹽湖。民風不同,邊民取名的風格也與中原的大不相同。”
章楶點了點頭,緩緩道:“這是一個極淨極美的湖。清亮的湖水,細細白鹽,天闊湖碧,像神話中的寶鏡,你簡直分不清湖裡的白雲星晨是真是假,當地人稱這面湖泊為天空之鏡,是我最愛的地方。”
白錦聽說有這種極淨極美的湖泊,也禁不住為之神往。章楶拿出一張曲譜,交給白錦道:“今日讓大家盡興,我來彈琴,錦侄你來和唱。”並命家仆把他的琴拿出來。
琴聲一起,聲情激昂。白錦輕啟珠喉,按譜唱道:
策馬入邊疆,指點沙場。拋顱灑血洪德堡。為保大宋土一方,西夏敗降。
琴聲一轉,由激昂漸轉為清越,白錦接著唱道:
西塞賞風光,茶卡湖上。盈盈微浪隨風漾。恰似寶鏡泛粼光,至清至亮。
這首曲子不僅寫出了章楶邊塞作戰的豪邁,也寫出了西塞湖光山色之美。由白錦這麽一個清脆的聲音唱出來,在座眾人無不如癡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