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隱見鍾緣雙眼呆滯，似有厭世之意，不知是他哪句話說錯了，惹得鍾緣如此低迷消沉。他本不擅長揣摩人心，現在更不敢輕易張口，唯恐言多有失。鍾緣愣了一會兒，便恢復如常，又問崔隱道:“那五花馬後來怎麽樣了?崔聖主可有他的消息嗎?”

崔隱不知他為什麽突然問起五花馬來，便如實說道:“我希望能把飛將軍帶到安全的地方，再召集士兵，卷土重來，直到看見五花馬馱著飛將軍深入敵陣，倒在亂軍之中，知道已經無力救飛將軍脫險，這才帶著嶽姑娘離開。”

鍾緣低聲沉吟道:“這麽說，五花馬也死在那場戰事中了，而且，是崔聖主親眼所見，是確定無疑了。”

崔隱不知他是何意，甚至都不知道如何詢問，隻愣在一旁，過了許久，鍾緣才說:“這世上，知道李殊瓊遇難的人，只有崔聖主一人了，我有一事相求，還希望崔聖主不要拒絕。”

崔隱道:“你我已經是患難之交了，鍾神醫不要客氣。”

鍾緣一陣苦笑，也不申辯，只是說:“若有一天，崔聖主見到李竹因，一定不要把李殊瓊戰死的消息告訴她，隻說他或許還活著，就好了。反正崔聖主也沒有親眼看到李殊瓊戰死，也不算欺騙她，最多就是有所隱瞞，還是出於善意，上天不會怪罪的。就讓她以為李殊瓊還活在世上某個角落，只是世界太大，沒有機會相見吧。”

崔隱這才明白鍾緣的心意，將心比心，若是換作了柳如眉，他也一定會如此，便說道:“那是自然，鍾神醫放心，我一定不會提起李殊瓊之事，若她問起，隻說武林高手見局勢已定，就都撤走了。”

鍾緣萬分感謝，又客套幾句，才問:“為何欣昌郡主全軍覆沒，她本人也戰死了，而燕無意卻能活下來呢?”

崔隱顯然還不知道意無意活著，聽了這話，連忙問道:“燕公子還活著嗎?你是道聽途說，還是親眼所見?”

鍾緣道:“我前幾日還見過他。”

崔隱臉上現出喜悅之色，說道:“他還活著，那真是太好了。西關守軍也是全軍覆沒，燕無意怎麽活下來的，我也不清楚。我走之前，掃視一眼周圍，見大勢已去，想起臨行前齊怪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活著回來。他說，必須保存實力，不要讓大宛一網打盡，那樣的話，就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鍾緣道:“照崔聖主這麽說，倒是戰死的人可惡，逃跑的人可敬了?”

崔隱聽鍾緣說出“逃跑”兩個字，臉上一紅，說道:“也不能這麽說，各有各的可敬仰之處。總要有人做旗幟，鼓舞士氣，也得有人默默做實事，將英雄的精神落到實處，只要是為國為民，就都是可敬之人。”

鍾緣道:“我倒想戰死沙場，一死百了，還能青史留名。”

崔隱道:“鍾神醫快別說這樣的話，欣昌郡主大概是舍不得女兒女婿，因此拚到最後，才沒能逃得性命吧。他們的死，會激勵更多的人起來反抗宛軍，也是死的值了。”

鍾緣道:“嶽美男死後，欣昌郡主大概也是生無可戀吧。她原本可以嫁得更好，活得更灑脫的。”

崔隱道:“外人眼中，都不得真諦，其中滋味，還是自己最清楚的。”

鍾緣笑道:“就如崔聖主，人都羨慕你娶了天仙，誰知你竟是一生失落。”

崔隱道:“唉，那也是我活該如此，若時光可以倒流，我一定會更加珍惜如眉的。”崔隱說到這裡，將話題一轉，又說:“剛才在下幾句話，讓鍾神醫如此哀傷，實在過意不去，現在終於看到鍾神醫的笑臉，

我這心裡倒是減卻幾分愧疚。”鍾緣道:“遺憾也好，哀傷也罷，總是要體驗一下，人生才完美吧。”

崔隱道:“人生百味嘗個遍，這或許也是生在亂世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話了。”

二人相顧大笑，都從剛才沉重的哀痛和思念之中抽身出來，仿佛靈魂瞬間又回到了軀體。

笑罷，鍾緣忽然想起什麽，問道:“崔聖主是怎麽渡過蒼凌河的?你到這裡來幹什麽呢?嶽姑娘呢?怎麽沒見她跟你在一起?”

鍾緣一連問了四個問題，崔隱不知先回答哪一個，隻好說:“一言難盡，說來話長。”

鍾緣道:“是我太心急了。”

崔隱笑道:“無妨，待我一一道來。我救了嶽姑娘，本想把她送回西麓恆園，中途嶽姑娘醒來，我便將這個想法對她說了，她對我說，她的親人已經都不在了，她回去看著熟悉的環境，物在人亡，只會傷感，不如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從此隱姓埋名，把過去全都忘記，就如她也死過一回。我覺得她說的也有些道理，便問她想到哪裡，她說想到大宛來，我問她為什麽想來這裡，她閉口不答。我苦苦勸說，都不能讓她改變主意，隻好陪她來到這裡。”

鍾緣隱隱覺得事情不妙，遂問道:“那她人呢?怎麽不見?”

崔隱一聲長歎，說道:“唉，都怪我太粗心啊。我們扮成夫妻，躲過宛人的盤查，坐私船渡過蒼凌河，剛到對岸住下，她就一個人悄悄的離開了我，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就好像她從來沒在我的生命中存在過一樣，或許這正是她所想要的結果吧，我也在她忘記的名單裡。”

鍾緣癡癡傻傻的聽到這裡，自言自語的說道:“我一直以為，只有我這樣前半生太過痛苦的人，才想遺忘這個世界。我沒想到，曾經生活幸福的人，也一樣想忘記從前的自己。或許只有忘記過去的美好，才能讓現實的痛苦，沒有了對照，才不會覺得現實是那麽殘酷，讓人無法接受。”

崔隱像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不由自主的顫抖一下，他不喜歡這個話題，余生，他必須讓自己忙碌起來，忙碌得沒有時間去想從前，沒有時間去感受痛苦，沒錯，他現在就是太閑了，竟然跟鍾緣扯起閑話來。

想到這裡，崔隱道:“只顧說話，竟忘記了正經事。鍾神醫想去哪裡?在下送你一程吧。”

潭花一現 /79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