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確昏昏沉沉，時睡時醒，時而明白，時而糊塗，他早知在人世的時間已經無幾，不知在他生命最後的時光，還能做些什麽事情。

連平公主也感覺到父親的身體欠佳，一直守在他的身邊。張確突然感覺到神清氣爽，眼明心亮，連窗前一個黑影閃過，都看得真切。他坐起身來，看著連平公主，輕聲說道:“好孩子，你回去歇歇吧，我覺得好些了，今夜無事，不必守在這裡了，明天一早再過來吧。”

連平公主見父親果然精神了不少，十分高興，答應一聲，轉身退了出去，卻還是不放心，不敢回住處休息，只在隔壁的房間裡合衣而臥，吩咐小丫頭盯著些，若有什麽異常，立即叫她起來。

她近日來太過操勞，夫君的行為反常，令她十分擔心，不知她的命運將會如何。這幾天，她常常被噩夢驚醒，身心十分疲憊。因此，她一沾枕頭，就睡死過去。小丫頭更是年輕易困，不多時就哈欠連連，伏在桌上打起盹來。

天上無月無星，一團漆黑，院內一陣陰風卷過，稍帶著呼嘯之聲，吹得張確的窗欞微微顫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張確感覺有些異樣，想著剛才那個黑影，不知是敵是友，或者只是他的幻覺，他吩咐左右侍奉的人退下去休息，讓他一個人安靜一會兒。

待仆從走遠，張確道:“出來吧，現在只有你我二人了。”

他話音剛落，門就被風吹開了，張確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一個黑影閃進屋中，將門重新掩好。

“你……”張確話到嘴邊，又停住了，來人深施一禮，說道:“四哥，小弟來遲了。”

張確素來不信鬼神之說，但人之將死，難免會有些幻覺，他忽然看到這個熟悉的黑影，一時不知他是人還是鬼，故而才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現在聽他語音未變，行為無異，知道他不是鬼魂，便說道:“你竟然還在世上，實在太好了，風雲九劍，還有人活著。”

來人流下淚來，抬起手臂，用袖口拭了幾下，他聲音有些顫抖，帶著泣音說道:“四哥，小弟早該來的……”

張確用平和的音調說道:“老七，你現在來得正好，你若早來，只怕我沒有時間陪你;你若來晚了，恐怕見不到我最後一面了。”

“四哥……”謝喬不忍心聽張確說起死亡，連忙打斷了他的話，又哽咽得說不出別話來，屋內安靜了一會兒，張確道:“老七啊，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們說點高興的話吧。你我兄弟，有多長時間沒見面了。”

謝喬道:“多長時間不見，四哥也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我來。”

張確道:“老七，你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聽你的腳步之聲，辨你的氣息，你現在的武藝似乎已經遠超從前了。由此可見，風雲九劍的功夫，是極好的，只不過我們領悟不深，修行不到，才碌碌無為。以前我總覺得劉良是在宮中發現了什麽武功秘笈，現在看來，他不過是在危難之時，悟出了風雲之術的深奧之處罷了。”

謝喬道:“練武不過強身，眾兄弟之中，只有四哥跟我一樣，是喜文厭武的。”

張確道:“你我雖然厭武，也終究還是都成了江湖之上有些名號的人，看你這身打扮，披發靸鞋，想必也有脫離紅塵之念了，這又與大哥相似了，可見世上沒有哪兩個人是相同的，各活各的精彩。”

謝喬道:“小弟只是擺脫了俗禮，卻還是紅塵中人。這些年來，小弟在偏遠之地，教當地人習文練武，希望能培養起一批可造之才，以挽救岌岌可危的中原頹勢，助我中華重新強盛。

我或許看不到強大的中原，但我相信，我們的後輩，一定能重振中華雄風的。”張確道:“我就知道，老七必不是厭世避難之人，你我這一生注定是閑不住的，我在朝堂之上，你在江湖之遠，我們卻都在想著江山社稷，民族存亡。”張確說到這裡，停頓一下，忽然想起什麽，問道:“老七，皇上故意留下於陸，盧仲轅一定心領神會，肯定會派人刺殺太子的，太子身邊無人，是你出手救的吧。”

謝喬道:“不算是我救的，我跟他們，也算是故人了，不過是跟老朋友聊了幾句，他們都是深明大義的人，就回去了。如今太子身邊人才濟濟，四哥也不必再擔心太子的安危了。”

張確又說:“你這次來看我，只是順路吧。”

謝喬道:“真是什麽事都瞞不過四哥，說來慚愧，小弟想帶著我那些不成器的弟子，去前線增援太子殿下， 守住京城的屏障，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張確道:“不可。”

謝喬一愣，他原本以為四哥聽說此事，會支持他，沒想到四哥竟然反對。張確覺得有些胸悶，他喘息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如今天下已成定勢，宛人勢不可擋，不能硬拚，只能保存實力，等待時機。你帶著這些羽翼未豐的弟子，不過就是消耗我們未來的實力，不僅於事無補，還是幫了宛人的大忙。切記，一定要保存實力，保住這些人，就等於保住了未來。”

謝喬道:“四哥，小弟明白了，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廣招賢士……”

張確似乎已經聽不到謝喬說什麽了，只是憑借著對他的了解，猜測著他說出來的話，輕聲對他說道:“好，太好了……”

他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聲音越來越低，手慢慢垂了下去。謝喬閉上眼睛，喃喃的說道:“人總是要別離的，只不過是早晚的事兒，只是，如此平常的事情，我為什麽會如此悲傷。”

好一會兒，謝喬才止住淚水，替張確整理好儀容，蓋好被子，又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禮，這才推門而出。他帶好房門，眼見張確身邊沒有一個人，便飛身躍到院中一棵大樹旁，一掌拍出，半米粗的樹乾，在謝喬的掌風之下，立即斷為兩截，茂密的樹冠應聲倒下，驚動了丞相府的仆人。

小丫頭睡得不沉，聽得院中一陣嘈雜之聲，連忙出來詢問，知道院中大樹折斷，覺得事情不妙，連忙叫醒連平公主，公主慌忙起來，再看張確，早已絕氣多時。

潭花一現 /79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