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八月。
這一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處暑剛過,天氣便像一個賭氣女孩的臉,立馬涼了幾分。
但寧小海的心更涼。
午後,江南小鎮霍家山如往日般熱鬧,趕山回來的老鄉把各種野味、果子從街頭擺到街尾。
滿大街的歡聲笑語中,一個目光呆滯、頭髮凌亂的青年在人群的裹挾中,特別扎眼。
他便是昔日的“小鎮天才”寧小海,剛剛從同濟大學畢業的高材生。
但,此刻的寧小海,渾身上下的細胞都注滿了迷茫。
原本今天是他到新單位報到的日子,當他把報到證遞進縣建材局門衛室,五分鍾後從裡面殺出兩個氣勢洶洶的保安,一左一右直接把寧小海挾持進去。
寧小海整個人懵了。
自己在同濟大學人送外號“大山才子”,現在卻被兩個壯漢老鷹捉小雞一樣給抓著走。
真是秀才遇到兵。
一會,到了一間掛有“保安科”門牌的辦公室,牆邊有一條木凳,寧小海被丟到凳子上,一抬頭,對面牆上恍惚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八個大字。
一個更壯的保安走進來,兩個年輕保安同時肅立,一人伸手指向寧小海,“陳隊,就是這小子!”
陳隊長揚了揚手裡的紙片,聲色俱厲地喝道,“膽子不小,竟敢冒充大學生!”
寧小海的懵逼稍緩些,整了整被保安扯亂的衣服,昂起頭來傲嬌地答道,“隊長,人不可貌相,我就是同濟大學畢業的寧小海,今天來報到”。
下面的情節應該是陳隊長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點頭哈腰把報到證還給寧小海,恭恭敬敬把他迎進局長辦公室。
因為同濟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在建材局兩三年便可升遷,區區保安隊長肯定得罪不起。
可惜寧小海想象的情節並沒有發生。
陳隊長冷笑一聲,啪地一下把報到證摔到寧小海臉上,嘲諷道,“就你?告訴你,寧公子昨天已經來上班,你這假報到證是哪裡來的?”
寧小海又懵了,抓著報到證張口結舌,“這、這是縣裡發的啊!”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陳隊長拉開辦公室抽屜,抽出一張紙片,舉起來,“看,這才是寧小海的報到證,你個冒牌貨!”
寧小海目光一掃,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報到證,名字也是寧小海,畢業學校同濟大學,就業單位江東市寧縣建材局。
陳隊長迅速把手裡的報到證塞回抽屜,繼續審問眼前的“寧小海”。
寧小海停頓兩秒,大腦高速飛轉,正常的報到證應該放就業科存檔,怎麽會在保安科?
事出突然必有妖。
環視眼前虎視眈眈的三個壯漢,寧小海知道今天這事不妙,馬上收好自己的報到證,客客氣氣地問道,“隊長,能不能讓我見見就業科的科長?”
“不行”,陳隊長的回答比釘子還硬。
寧小海退而求其次,“那我見見昨天報到的寧小海總行吧?”
“不行”,似乎陳隊長的耐心快被消磨殆盡,冷冷說道,“現在的問題是要不要把你送進派出所?你沒有資格見領導!”
寧小海被激怒了,索性把事情鬧大,“好,那把我送派出所吧!”
陳隊長看他態度大變,一愣,隨後伸手拍了拍寧小海的肩膀,“小夥子,你還年輕,別惹事,就饒了你這次,趕緊走!”
接著他跟著補上一句,
“寧小海是縣工業局局長的公子,你惹不起!” 寧小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有和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搶在自己之前到建材局報到。
不容他多問,陳隊長一個眼色,兩個保安又如法炮製,一左一右,把寧小海“禮送”出門。
身後的大鐵門緊閉,寧小海回頭看看,欲哭無淚。
行屍走肉般回到霍家山鎮,正遇上趕圩,不停有人跟寧小海打招呼,他就像沒聽到似的,踉踉蹌蹌穿過街道。
等回到山腳下的家,日已斜陽。
在門口堆稻草的父親瞥見地上長長的人影,頭也不回,“回來了?”
屋內的母親迎出來,歡喜不已,一把拉住寧小海,“新單位怎麽樣?領導好不好?”
寧小海乾笑著,連說了兩個好字搪塞。
父親還是沒回頭,淡淡說道,“上班了就好好乾,不要讓人家看低了,你是霍家山第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的,要乾出點樣子來!”
話音剛落,從寧小海身後傳來一個嘹亮的聲音,“老寧,忙著呢!”
寧小海扭頭一看,一個披著中山裝、叼著香煙的粗獷中年人笑吟吟站著,正是他們村的陳書記。
寧小海的父親寧海濤馬上轉身,詫異應道,“陳書記啊!您怎麽來了?”
陳書記手裡還拎著一掛肉兩條魚,一使眼色,“小海,來,這是村裡給你家的慰問品,接著!”
寧小海剛要上前, 被寧海濤一把拉住。
寧海濤狐疑問道,“書記,這是什麽慰問品?”
陳書記回道,“馬上中秋了,鄉裡分了幾個困難戶指標,正好給你家一個”。
寧小海母親看到魚和肉,已經兩眼放光了。
寧海濤遲疑了兩秒,語氣堅決地說道,“書記,我家不困難,這個你送給村裡的貧困戶吧,我不能要”。
寧小海母親的目光頓時黯淡下來。
陳書記咦了一聲,“老寧,怎還是那麽擰呢,這又不要錢,再說是鎮上的安排,不要不行!”
說完,陳書記晾著寧海濤,徑直走到寧小海母親面前,把魚和肉舉起來,“秀梅,接著”。
寧小海母親金秀梅一邊偷瞄寧海濤,一邊順勢接過魚肉。
陳書記收起笑,“老寧,你別犯渾,你真不要,就自己把這慰問品送到鎮政府去!”
撂下狠話,陳書記拂袖而去。
金秀梅掂了掂手裡沉甸甸的重量,忙不迭鑽進屋裡。
寧海濤看著陳書記遠去的身影,歎口氣,一屁股坐到門口的石碾上,掏出一根大前門,點著,狠抽幾口。
寧小海走到父親身邊,跟著歎口氣。
寧海濤眉頭一緊,“你歎什麽氣?”
寧小海問道,“爸,我這個名字誰起的,起得太隨意了吧!”
寧海濤瞪了他一眼,反問道,“道德經是誰寫的?”
“老子啊”,寧小海順口答道。
“對”,寧海濤沒好氣的說道,“你的名字就是我起的,老子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