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在河南的一個村中人家。
這家裡沒有一些珍貴華麗物事,顯得素極了。收拾得也是極淨,這家人定是講究之人。唯獨在東頭有一張小木床,亂糟糟惹人眼,望將去只見床上棉被底下蓋著個人,右腳伸到了被外,腦袋拿衣裳包著。
看被子模樣似是個男孩子,他姓牛名進,自是村裡頭最為淘氣好動的。他母親叫作白穆,比這孩子還要厲害,性子不知躁了多少,不過人是極善極愛乾淨的。村子裡有個綽號“白女俠”,只是因她在一日宴上性急打翻了酒壺,這才讓想作亂的紅霞派一夥兒失了計策,救下了宴上正派人物。
牛進忽然掀開了被子,皺起來眉,拖了長聲道:“恁地江湖上門派,和俺一般高矮的能學武練功,俺卻只能待家裡幫著乾活,就算能與俺哥一齊給人拉車去,也不至於這樣無聊。”他哥哥是牛柱,在城裡拉車最勤快的就是他了。不過牛柱卻不覺得苦累,只是覺得痛快好玩。
看牛進長相帶著幼稚氣息,不過十五歲上下。他全身舒展一遍,坐起身來,喊道:“俺要進城學武!娘,你卻偏偏不見黃先生寫的書,那城裡頭有教武的高手,有江湖上大盜,多麽有趣!”這黃先生就是村裡頭一個念書人,考上了秀才便自己寫書去了,這時候正在城裡頭待著。
白穆遠遠聽見他說話聲音,也叫道:“他寫的全是假的!那裡有什麽江湖大盜的,你可聽他這麽寫吧!”剛洗完一家的衣裳,把大木盆端到屋前頭。
牛進道:“怎就假了?俺要能當上江湖大盜,還會在這裡耽擱時候嗎?”蓋上了被,躲在床上。白穆見他不願下床幫忙,自也急了不少,道:“你就是江湖大盜,你就是江湖大盜!可別在村子裡待了,不然對你名聲不利。是也不是?”
牛進忽然漲紅了臉,這話是黃先生在書裡寫的,他聽書時候怎不知道他母親也聽了這書?白穆又道:“接著什麽來著...是了!那慈竹趕忙向胡七血道:‘大盜大盜,若是為天下蒼生而盜,便是有道了。’”白穆手上擺了個和尚模樣,話語聲沉了下去不少。
接著道:“胡七血聽他這話,哈哈大笑。笑道:‘果然是神竹和尚,自然比那些個假和尚明白事理。他們個個說在下盜賊行徑,卻不知我盜的是不義之財,這些個銀子也是盡早還與老百姓的是。’接著說什麽了?你接下去吧?”臉上笑意浮現。
牛進不由得慌了,這書她竟然聽得這樣仔細,先前還道她不知什麽是江湖大盜,原來她已經聽過了這本書。牛進又掀開被,見他光著上身,嘴裡道:“神竹和尚卻是真的!俺聽他說了這和尚是他親自見了的,這江湖大盜自然也不是假的。”
白穆掛著衣裳,聽他這般說法,手一抖,一件布衣便落到地下來。叫道:“是!是!都不是假的,你小子找他去吧,有什麽神竹和尚給你傳功的!那裡還用在這兒抱怨。”牛進驚了一驚,他剛起了來,肚子裡氣自然大了不少,卻突然不敢還上半句了,暗暗嘟著嘴抱怨。
這時候才是上午,吃了兩頓飯便是傍晚,牛進抱怨一天,沒離開家前頭半步。五月多的傍晚天還是發白的,不過蒙了一層薄薄的灰色。仍不見一點雲彩,熱得緊。
牛進幫忙喂了雞,吃完飯後自然無事可乾,去找村裡的胡小六了。他家只在村裡正中偏西些,緊挨著村路。
胡小六問道:“今天那說書的張先生又來了,卻沒見著你人,這恁地一回事?”他自和幾個要好朋友去張先生那裡聽書了,
平日裡都是一齊算準了點到村口一個巷子的,今日牛進是沒來。 牛進忽然一驚,大聲叫道:“是今個嗎?俺才記得上次聽書只是幾日之前,怎已有了半月?哎唷,俺被俺娘嚇住了,她...”張先生半月來這裡一次,牛進自然是過糊塗了。
胡小六“嘿”了一聲,笑道:“你上次聽書是俺們一齊給你講的,你那天也是沒來!才這幾天你就給全忘了。你娘又不是嚇你一次兩次了,便是百次也有了。你還能被她唬住,真是奇了。”
牛進卻擺了擺頭,歎道:“她這回可不是嚇唬嚇唬俺了,她...她也是聽了黃先生那書的,連書裡那胡七血也知道,還完整與俺念了一遍,這不嚇死俺嗎?”
胡小六蹦下木床來,兩眼忽然凸出來,又平靜下去。這才笑道:“她定是偷偷聽了些的,或是在咱聊天時候。你若是問接著發生什麽了,肯定答不上來了。”
牛進辯道:“她原原本本記下來的,咱何時說過這些?說過了又怎能被俺娘聽見?”胡小六也是不願承認白穆也聽這書,趕忙道:“錯了錯了,她就是因得能背下來這些,才說明她只聽過一段書而已。”也對,聽得少些便容易記下來了。像是胡小六這樣打一開始便聽的,不可能原原本本背出來,那那怕一段。
胡小六又道:“總算是她聽過,又能怎樣?俺娘說了俺多少次,還是聽去了。”說到此處,笑了一笑。牛進道:“只是俺想當胡七血那般大盜,逍遙自在,好不快活。待在這裡種菜喂雞,有什麽意思?”
胡小六笑道:“你信黃先生的書了?那和胡七血一樣人物,俺倒是聽說過的。不過是在城裡罷了...”剛說到此處,牛進搶斷道:“是在那裡?若真是江湖上大盜,俺自要去找他!”
胡小六笑了笑,道:“這人是在城裡,不過聽人說他綽號‘沒影火’,要是想找著他,你肯定是不行的了。”這沒影火說的是他似是一團火一般,到那裡那裡便要出些亂子,待事情過後,又見不著他了。
牛進也笑道:“你說俺不行,俺實是不行。不過黃先生書裡還有個人物—關不為!你該知道他罷。胡七血都在江湖上有個沒影火的扮了,那關不為又怎能沒人扮呢?”這關不為正是個書裡的叫花子,不過這叫花子厲害得很,算得出別人在何方何處。
胡小六一怔,隨即道:“那有這樣厲害人物。定是黃先生自己編的了。”
牛進見胡小六怔了一下,知他也在想會不會真有這號人物,登時大喜,又道:“還記得講慈竹和尚那天嗎?俺問張先生這慈竹是真有其人嗎,過不多日你該知道的。”那日其實張先生道:“進兒,這慈竹和尚確是真的。問了黃先生方才知道,天下還真有神竹和尚這麽厲害人物。”
胡小六更怔了,黃先生書裡兩個人物都和當今天下對上了,這關不為定然也有對上的人物了。他細細一想,書裡的“妙算”黃九指對的應是黃先生其人了。
牛進似是發現什麽驚天事情,笑著看了看胡小六,轉身便走了。
這下子牛進要找的便是當今的“叫花子關不為”了,村子裡叫花子不多,就算有一兩個,也全跑到城裡討飯了—村裡自然不會養著這般閑人。
牛進晚上到家中,見著他爹牛莫俠,這人身高八尺,瘦得極了,左腰掛著一個大煙袋,險些要掉下來。牛莫俠的父親給他起名時候,便是要他莫要做俠客,給他起了“莫俠”二字為名,其實他父親江湖上大有名聲,綽號“煙袋子”的便是。全因為他兵刃是一長煙袋,打穴極快極準,後來隱到了村子裡。
牛進早想去城中探一番,開口便問道:“爹,俺爺爺是做什麽的?”他這麽問,其實心裡頭知道他爺爺是江湖中人。
牛莫俠道:“是半個走江湖的。”他父親不愛說話。
牛進又問道:“那...那俺也能做個走江湖的嗎?聽著倒是好事一件。”牛莫俠點上煙袋,自深深吸了一口,道:“聽著是好事一件,做起來可是難事一件。”
牛進接著問:“那俺學武不就是了,總比待在這裡強些。”牛莫俠道:“你卻道走江湖是為了學武的,其實不然。能不走江湖便不走江湖。你眼下還能讀書,將來不偏要學武。”
牛進著急了,他不知道他爺爺煙袋子的一些故事,自然不清楚牛莫俠說的“能不走江湖便不走”的意思。他忍不住想去城裡找似是關不為的人物,雖是不知這人是不是在城中,但是能摸清個大概。登時叫道:“學武有什麽不好?走江湖要的不是武藝?武藝天下第一不就是了!”
他這話想也沒想,說完便跑了。他自覺得自己能在城裡有不少收獲,比在這裡強多了。縱使他做不成江湖大盜,也能碰上新鮮事,當時是不覺得走江湖苦累的。
牛莫俠見牛進跑向外去,竟沒管他。白穆見了他抽煙袋,問道:“進兒去那裡了?這麽晚也不見他回來。”她剛剛從別處進來,沒看到牛進。
牛莫俠雙眼盯著一片空地,分不清是月還是日的光正打在這片地上。牛莫俠緩緩道:“和他哥一個樣。”默默吸了一口煙袋,蹲坐在木板凳上,雙臂撐著自己身子,竟沒半點反應。
白穆喊道:“怎麽和他哥一個樣了!你也不攔住他!”當時就要望屋外衝去,牛莫俠拿煙袋杆子擋住她去路,這才道:“這不和他哥一樣了嗎?眼下柱子過得好多了,不是嗎?”
白穆和當年牛柱跑出去一樣,急了一陣子,又哭了一陣子,罵道:“你看柱子幾時回來一次?你真是...唉。”接著便要再去追,被牛莫俠手裡煙鬥打中環跳穴,登時動不了了。
牛莫俠雖是有“莫俠”二字,可是小時候看著父親煙袋子使出幾路打穴功夫來,心裡自然而然有了穴位的位置,即便沒內力,對付一個也沒內功的平常百姓也是足夠了。
牛莫俠把煙鬥收起來,將白穆放到了木床上,自己也躲進被裡了。他只會打穴,打普通人的穴,卻不會解穴。解穴這功夫是要內功不淺之人才學得會的,牛莫俠眼下只能等個三四時辰,讓環跳穴自己解開了。
二人睡了。白穆閉起了眼,隻這三四時辰裡,她心裡安慰了自己,這牛進一去,兩二子便都能成家立業了,到時候只看著他們有了兒子,倒也是享福極了,不過苦了他們父母幾年。也許是十幾年。
話說牛進出了院子,一路狂奔,大喘不止。他望腦後望去,空無一人,只是黑蒙蒙的一片—此刻已經晚了,再是夏天也不會亮起來。
他是一路摸著爛泥從土道上出的村子。那時候村裡路上已沒人了,可他偏要在土路上走,牛進隻道是“要是做這江湖大盜,那能走尋常路”。也不顧別的了,到時候再來村子裡看望眾人也不遲。
城和村子離得不遠,中間的馬車道上撒著潔白月光,兩旁的山全成了銀色,只剩下一個純黑的影子在路上。這人肩上扛著大擔子,前頭八個水桶,後頭七個水桶,正是前低後高狀況。
這人頭上一頂草編鬥笠,月光下竟是黑一團。前頭挑著的水桶裡似是盛著白酒之類,後面七個水桶裡顯然不是白酒,否則全撒將出來,裝的正是些鹵蛋,豬頭一類,給江湖漢子過口是極不錯的。
這人也是望城裡去的,他可並非什麽平庸挑夫賣酒漢之類,而是江湖上有名的“回雁七”何未過。這人是湖南的高手,來這裡只求一位城裡名醫治病,路過此處。他之所以是“回雁七”而不是“回雁六”,乃是因他使的回雁劍劍身上有七盤,每一盤彎得極深。
卻道這柄回雁劍在那?原來在他長擔子中插著。這柄劍在平日是不用的,月光下根本看不到反出的銀光。
何未過笑道:“不知道那鐵大夫喝不喝酒,要是喝酒他定然與我治病了。真是...這些個江湖上大夫吃飯也靠著給人治病,不帶些來那裡肯給我治。”說罷,放下擔子,卸下來一桶酒,抓出來一把肉菜,掀開酒桶蓋子,提起來暢飲一番,竟然全喝盡了,又把肉菜全塞在口裡,大嚼幾下便咽了。把空酒桶踢翻了,肉菜接著掛回去,繼續行了。
何未過笑了笑,衣袖一抹嘴唇,道:“老子先得吃飽了,不然治好了火鐮散也治不好餓死的窮病。”這火鐮散乃是江南門派的暗器,給他下了這種奇毒,也只能靠著一身內力挺過來。再說這毒那裡奇了,被毒之人但凡遇見火光,便是刀鋒相見也會當時身上著火,江南的錦繡門便是用這毒的,刀法劍法全是霹靂之極,爽快甚至瘋狂,自然會有火光冒出,那時候對方便保不住自己了。
月光下只是行著,累了飲酒吃肉,說是給鐵大夫帶的,眼下卻吃了一半的酒肉。
隻一個晚上便能到城裡。何未過和牛進二人雖不在一路,可二人先後都到了城裡。此時正是白天,只見東京城裡每條道上都行著馬車,馬車上多是些老爺公子,有的抬轎拉車的漢子被坐在酒樓上的江湖豪客看著大笑,樓上的人吃酒夾肉,店小二在樓上樓下跑動,身上背著一條布巾,偶爾和幾個客人擦過肩膀,又踩得樓梯吱吱作響。
就是這家風雨酒樓裡。何未過找了張大木桌子坐下,卸下來擔子,這才能歇個一會兒。他眼見後面桶裡的豬頭還剩下兩隻,抓起來一隻便咬著吃了,店小二見他一個人佔這桌,趕過來就問道:“客官,要些什麽?”
這時才看清楚何未過面貌,只見他是個黑面漢子,臉上抹著些炭黑顏色。店小二見了,嚇得望後跌去,險些個一跤摔倒。
何未過沒理小二,獨自抱著酒桶豬頭吃著,只是把這風雨酒樓當作了歇腳地方。小二心裡自然來氣,店外頭不少人也要來吃酒,他這佔著座子不離開,也不點酒菜,相貌亦是嚇人,顯然妨礙酒樓生意。小二道:“客官還要酒嗎?小的自給您倒去?”他這是對著何未過鄰桌說的,這退後的幾步,自然知道何未過是不要酒的,免得氣氛僵住自然問了別的客人。
“當當當”三聲立起立停,突然冒出來響聲嚇了何未過一跳。何未過一口酒全噴在地上,只因得聲音實在離他太近了,轉頭去看,只見一個叫花子在他的身後半蜷著身子,手裡握著碗,頭髮散亂之極,衣裳只剩下些布條子在身上掛著,黃面卻是大紅鼻子,一身的酒味。
何未過登時叫道:“你是什麽人!”來時候沒注意身後竟然有人,這叫花子一言不發,兩眼只是盯著何未過手裡的酒看,近似癡了。
何未過這一聲,也著實嚇著別的人一跳,有的轉過來身子,半側著身道:“又是周化子!小二,快把他趕出去,好敗我們酒興。這位兄弟,那化子是咱城裡的無賴,叫作周癲子,不理他就是了。”這周癲子乃是綽號,本是叫做周行酌的個公子,綽號原是“破劍狼”,卻自己發瘋,作成了這幅樣子。
何未過笑道:“原來如此,是個癲子啊。真他媽的,好敗老子酒興!快些滾開,否則這大紅辣椒辣也能辣死你。”拿起桶裡一顆大紅辣椒,正是鹵蛋裡放的。
周癲子不退反進,雙眼直勾勾看著酒,又望了望辣椒。何未過尋思著這癲子恐怕是餓瘋了,要吃這辣椒也不定,想到此處,把大紅辣椒一扔,直飛到酒樓前喂狗的食盆裡,自己轉過頭笑呵呵吃酒了。
周癲子正看著辣椒飛到喂狗盆裡,忽然靠近了何未過幾步,此刻何未過仍在座子上吃酒,倏地已然坐到了地上。
周行酌手裡已經多了一把灰色長劍,只見那座子四個凳腿已經被他砍斷了,只剩下一個大木板子。這一瞬間卻不是一劍砍下來的,而是整整四招。第一招乃是回雁峰的劍法“大雁歸”,一去一回,西北凳腿斷。第二招便是江南的“滿月劍”,一招來回,空中橫著畫了個大圓,西南凳腿斷。第三招更奇了,毫無章法不過極準極狠,灰色長劍刺穿東南凳腿,再又瞬間拔回來。第四招正是西北的“斷刀功”,把這木腿和刀看作一物,一起一落木腿已斷。
這四招過去,何未過心裡大驚,他知是有人從背後攻他座子,不過他只聽見了一陣風過去,全然不知道周癲子出了多少招。
再過得片刻,何未過才把頭轉過去,看見周癲子大紅鼻子對著他時,立刻跳將起來,心裡怦怦只是跳。他那裡想得到這叫花子能有這本事,竟能連發四招,況且這四招渾然不是一路的,可見這叫花子武藝了得,那裡會是瘋子。
鄰桌幾個和店小二的目光都投向這來。店小二罵道:“周癲子,趕快出了去,待有空了我給你帶些酒來!眼下客人正多,你還是別來鬧了。”周癲子竟然開口了,笑罵道:“把那辣椒丟到喂狗的食盆裡,教老子看著,莫非是要教你娘來吃的?那便對了,狗娘生的定是條小狗!”
何未過聽他亂罵自己,心中大怒。猛地站起身來,把擔子杆裡的回雁劍抽將出來,倏地刺向周癲子。他覺得周癲子跪在地上,必然招架不住的,自然用不著使出什麽高深武功來。
這一劍刺出,他人也望前走了一步,這一招必須要快,否則兩柄長劍相碰,何未過恐怕就要著起火來了。
不過這周癲子卻沒有招架之意,只見他手裡長劍已然放在了地上。待何未過人到之時,他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再看時,那周癲子已然把他兩腳抓住,空中懸起來了。
何未過不由得腦裡發脹,隻覺得雙腳的腳心一直連到心口,被周癲子拿內力貫穿,全身火熱。周癲子這使的乃是十二路爭跤術,十二招全是為了讓對手摔上跤。
鄰桌客人道:“姓周的,你快把人放下了。你不吃酒也罷,人家還要吃酒。”說罷,忙把何未過上身從底下望上抬起,教他腦袋能緩和下來。接著便要把他放下來,周癲子竟沒使力氣,教客人把何未過橫著拿了下來,正放在了座子上。
何未過此刻已怕了他,那柄回雁劍還在自己手中,卻已然拿它不穩,在手裡不斷抖動。
店小二見狀忙道:“周兄弟,這裡事務極繁,客人又多,下午你來我定會好好款待你一番。”當下給周癲子沏了碗茶水,遞到他身旁。
周癲子笑道:“這就是了。這客人好沒禮貌,若說他娘前幾日在盈花樓裡便這樣給人上菜,那也難怪了。你說是也不是?”跪著,笑呵呵看何未過。何未過那裡敢答他,心裡正驚著,又想著這一路奇怪擒拿手法。
周癲子笑了笑道:“這就對了。前幾日正碰見了,和紅瓜兒一起給個老爺...嘿嘿,這也難怪,有怎樣娘便有怎樣子女。”這紅瓜兒乃是城裡有名妓女,周癲子這般說道,自然為了羞辱何未過一番。
何未過陰沉著臉,大叫道:“小二,把老子這幾桶酒全滿上!你約莫著幾兩我付與你就是!”氣悶不已。這癲子不找別人事,偏偏要向何未過找麻煩。那小二慘笑著過來,手裡拎著一壺茶水,應道:“是。店裡大缸子酒與您這一般大小,我這就拿來給您看。”當下急繞過一群客人,從後堂拎了四桶白酒來。
店小二道:“看樣子是一般大小了。這一桶是六文錢,四桶便是二十四文錢。我先給您倒上了。”當下把四桶白酒放到桌上,開了蓋子朝著四個空酒桶裡倒去,正好四缸酒倒完,那空桶也滿了。
何未過苦笑道:“這裡恐怕只有二十文錢,那四錢我先把這豬頭押在這裡,一桶酒換一個大腦袋,怎麽也夠了。”說罷提出來一個豬頭,把剩下鹵肉和四個酒桶掛在擔子一頭,另一頭也是四個擔子,這樣兩頭平了,再把手裡回雁劍藏到了擔子杆裡。也不顧小二收不收這豬頭,轉身出了酒樓。
一出酒樓,跟著便是幾輛馬車疾馳而過,揚起沙土陣陣,樓裡的周癲子大罵道:“他媽的,那裡來的畜牲!馬車行得如此快!”塵土飛揚,何未過朝那馬車上看去,只見這車上掛著一個大木板子,上頭寫道:太白山與木魔頭決戰求各派高手傳功助在下除去武林禍患。
何未過一怔,這木魔頭正是自稱神教的教主木南蠍,綽號“天下一惡木魔頭”的便是他了。那這車上的人呢?這人兀自睡著,忽然聽見周癲子叫聲,心裡先是一驚,這聲音能從老遠出來卻尋不見源頭,這人功力看來不弱,車裡人當下喝道:“望回去,停在酒樓下頭!”馬車夫當下調轉馬頭,本來不寬的街這下更亂了。
周癲子探出半個身子來,又大罵道:“真是他媽的沒眼睛!過了地方不停偏要轉個頭來。”望著那馬車漸近,他心裡也有了不少疑惑,尋思這車裡人是誰。他曾經還是識得字的,也見了那木牌子。
那人下了馬車,見他:面上棗色,青布衣袍,雙袖拂地;鷹鉤鼻子,雙眼凝神,雙眉卻白;背後竹劍,閃著青光,掛著畫卷。這畫卷裡是沒東西的,系著繩子掛在劍柄。卻說這人是誰?竟令酒客放下酒杯酒籌,臉上都是大怔大驚。他姓歐陽,名青衫,綽號“正派第一俠”的便是他了。歐陽青衫已七十多歲,但身上俠骨之風仍存,內力精湛得很。
他一下馬車,樓裡酒客都放下酒籌,笑著朝歐陽青衫拱手,有些認識他的便過去和他寒暄一番。那周癲子仍跪在一個角落裡,見歐陽青衫這等高手到此,臉上毫無顏色,眼直勾勾盯著他背後那竹劍。
歐陽青衫朝眾酒客點了點頭,那些酒客都歡呼起來,能被這第一高手所認可,自是驕傲得很。不過歐陽青衫卻轉了兩圈,雙眼掃過酒客面孔。忽然問道:“方才指點在下的,是那一位?”酒客們以為他要教訓周癲子一番,齊刷刷指向周癲子角落。
周癲子站起身來,笑道:“老子。”他這話一出口,店小二也不以為然。不過隨即笑了一聲,緩緩跪下,繼續討酒喝了。歐陽青衫那裡會放過,搶道:“閣下是破劍狼周大俠嗎?”他見識極廣,所識之人自然也多。周癲子的父親是個貪官,歐陽青衫卻和他有些關系,不過向來與他父親不和。周癲子沒瘋癲那時候,歐陽青衫只是和他一人談笑,不搭理府裡其餘的人。
歐陽青衫接著道:“閣下如果是,那太好了。正求閣下一事。”轉過身來,對著周癲子。周癲子正討酒喝,那酒客正好是個新到城裡的,心急之下,把熱湯潑在了周癲子身上。登時澆了他一身濕,身上無一處乾的,濕燙之極。
周癲子現在被酒樓裡所有人看著。他倒是不羞,笑道:“歐陽大俠,你他媽現在還有事求於老子嗎?老子已不是原先的老子了。”說到最後一句,一哽。歐陽青衫聽他認出了自己,又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原來的公子,知道了江湖上傳他癲了多半是假的。
歐陽青衫緩步過去,彎腰笑道:“錯了,你還是周行酌。我這輩子忘不了的隻兩人—你爹和我師父,你倒是覺得自己已變了。其實不然。”周癲子忽然眼前一亮,問道:“怎麽?周癲子已不是癲了一日兩日,是十年。”其實歐陽青衫那裡記得他父親了,周癲子父親乃是個大貪官,這麽說不過是為了讓周癲子多記起來自己些。
歐陽青衫叫道:“小二,上酒!”轉過頭道:“那便不用再回去了?”周癲子道:“當然。這丐子日子也是過得去的。”歐陽青衫問道:“只為了那人?”周癲子道:“只為了那人。”
那小二端酒上來,給歐陽青衫送上來滿滿一壺。歐陽青衫接過酒,給周癲子斟了一碗。嚴肅道:“喝了這酒,死了就是了。”說罷,青衣袖子已拂過這碗清酒,轉身出了酒樓。
周癲子看著這酒碗,看了許久才突然醒悟,大口喝下了這碗酒。此時,眾酒客眼神已不在歐陽青衫身上了,而是在周癲子身上。都道周癲子會立刻死了,好好的出了這口氣,天下從此沒了這一癲。
周癲子飲盡了酒,舐了舐嘴唇,抬頭望著酒樓頂,笑著三步癲出了風雨酒樓。眾人看見他撂下的酒碗和歸去的身影,無不詫異。
歐陽青衫正在一條巷子裡。周癲子出了酒樓,倒頭望這條巷子來,找歐陽青衫。他一出酒樓,果然看見了歐陽青衫的那柄竹劍,在光下已經閃出了陣陣青光。這劍直伸出巷子外,教他發覺了,隨著這劍閃過拐角,正見一人—正派第一俠。一陣清風吹過,那竹劍飄動。光打進了巷子裡,忽然有了光芒。
這劍是歐陽青衫拿著的,周癲子沒猜錯。只聽得周癲子笑道:“這酒裡的化功散我可嘗出來了。”
歐陽青衫笑道:“你改用‘我’字了。不是你嘗出這酒裡有化功散的,而是你自己下的化功散。”其實是他那時候衣袖裡藏了包化功散,給周癲子下到了酒裡,周癲子如此高手,當然也看得出這手法。
周癲子雙臂張開,道:“木魔頭近幾年去了西邊藏域,不知是練什麽功去了。你可小心。”歐陽青衫長劍回鞘,笑了笑,道:“我自然小心。他恐怕是去練納海功了。 ”說罷,又問:“你接下來要去做什麽?”
周癲子笑道:“接著做丐子。這事情要比當官好得多,一天到晚什麽也做不得那不是好事情。況且是幫了你的。”歐陽青衫伸出手指,指著他笑了笑。忽然食指商陽穴扣到周癲子膻中穴上,一陣火熱從他身體各出傳到歐陽青衫的食指中,緊接著傳到他全身,二人內力相融,周癲子的內力全跑到了歐陽青衫的丹田之中。
隻覺得身上不再發熱,一陣空虛之感隨之便到了。周癲子此時已又瘦了不少,慘慘道:“總之比當個沒用的討飯丐子好得多。總算是好得多。總算是好得多。”說到此處,已喜笑顏開。
歐陽青衫丹田裡充實了不少,正色道:“過了重陽節,這身武藝還與你。”說罷,深深作了一揖。周癲子笑道:“不還更好。”
歐陽青衫又多了一人內力。倏地一下蹦起來八尺來高,跳上屋簷,緊接著踏著一家家的瓦片,闖過了城。
周癲子幾步回到風雨酒樓裡。他笑著把之前偷來用作跪著的蒲團扔到了樓外,找了張木桌,笑道:“店小二,上三碗酒來!”酒客一齊看向他來,驚訝無比。他們不知這周癲子和歐陽青衫有些聯系,隻道他死了,竟然活著。
店小二見是周癲子,立刻道:“你身上沒半兩銀子,喝什麽酒!吃什麽菜!”周行酌歎了口氣,一拍桌子,忽然發現自己已沒了內力。仍是道:“這銀子我明天給你取過來!今天賒著帳總沒大礙!”小二告知了掌櫃的,記下了來。
此刻周行酌心中已有了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