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萬青道:“師兄勿慮，此法確不合佛家慈悲之念。我只是為了演示其威力，將來對敵時一定會控制住力道，只求製服對手，而不會殘其肢體或傷其性命。”

　　懷能點頭，聽萬青接著道:“這兩次使的是同一招式，僅僅因最後出手而調整了內息。我認為第二次才是胡旋手該有的模樣，但無論以前師傅數次親授，還是依據拳經中記載，本不該對第一次生疑。接下來，我不知該往哪個方向繼續。”

　　懷能也犯了難，他思索片刻後道:“師弟，先講講你怎麽想到第一次不對。”

　　萬青到水缸旁，一邊用水衝去身上沙土，一邊道:“相傳祖師與人爭鬥，挨幾下渾然無事，擊中對手一兩下則勝負已定。我自然會想著祖師當時會怎麽想、怎麽做。”

　　懷能道:“師弟之意，是姚家祖輩留下的拳經都記錯了?”

　　萬青眼望南方，道:“姚家先祖得到清風拳經時，傳授者正被強敵脅迫。很有可能，為使強敵不起疑心，大部分內容按正確的寫;但某些關鍵部分則有意寫錯，希望使強敵入歧途。他可能以為姚家先祖會明白其用意，也可能寄望於後人練習時能察覺。可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懷能沉吟道:“聽起來有些道理，只是如今該如何辨別拳經中的真偽?”

　　萬青道:“我從頭到尾仔細想過多遍，記載的招式不該有錯，這很難騙過強敵，最多隱瞞幾手絕招。而最有疑問之處，反而在於三要訣。對，就是‘虛化反’中的虛字訣。”

　　懷能很是吃驚，脫口而出道:“什麽?”

　　萬青鄭重地點了點頭，道:“那年馮首領當眾介紹清風拳，言及蓄乃積蓄力量之意，我當時不以為然，以為是祖師仇家以訛傳訛。這些天越來越覺得確實應為積蓄之蓄，而非空虛之虛。蓄勢與虛實，旁人確難分清。但若練習者仔細揣摩，是能感覺到區別的。”

　　懷能一副不相信的樣子，道:“可是小僧練習時，覺得空虛之虛恰如其分。”

　　萬青笑道:“若非如此，怎能把強敵和自己人全都瞞過?”

　　懷能搖頭道:“聽起來似乎有理，仔細一想卻全是你在猜測，難以說服小僧。”

　　萬青急道:“這個嘛……我只是覺得，既然祖師一招製勝，單憑巧勁顯然不可能。”

　　懷能再次搖頭道:“此言大謬，憑巧怎麽不可能?清風本來可虛可實，哪有蓄風之說?”

　　萬青又道:“祖師最早練的是疾風徐林功，單從字面理解，也應是積蓄之蓄。”

　　懷能仍在搖頭:“非也，疾風徐林出自《孫子兵法》，而其第六篇《虛實》正是空虛之虛。”

　　萬青無奈道:“引經據典，我不是師兄對手。可是，剛才明明是第二遍的威力大。”

　　懷能道:“那好，小僧退一步，即使胡旋手確實應如第二遍，但也不能因此懷疑總訣。試舉一例。南北朝時，傳入中土的佛經殘缺不全，譯者又常按自己理解翻譯經文，因而謬誤甚多，且互相矛盾。直到玄奘大師從天竺取回真經六百五十七部，才最終得以正本溯源。師弟現在的想法，與那些亂譯佛經者何其相似。”

　　萬青無法辯駁，隻好道:“清風拳法在祖師那斷過一回，二祖那又斷了一回，羅仇前輩那已經是斷第三回，如今讓我去哪裡正本溯源?”

　　懷能道:“既如此，小僧以為，仍按拳經所記為妥。”

　　萬青口中不答，眉頭緊鎖，懷能知道他心裡一定另有想法。

　　於是懷能道:“不如等明晨早齋後，我們一起去請教住持?”

　　萬青道:“那時住持要布置全寺事務，正是最忙之際。此等小事，另找時間吧。”

　　懷能歎道:“不知馮師兄今年為何沒來鐵佛寺，也許他能幫著問清楚。”

　　萬青笑了笑，道:“還是別問他了，若欠下這份人情，將來同他爭鬥時難免心虛。你看前一陣牤牛兒到寺裡看望住持，我都找理由躲著不敢見。”

　　懷能一想確實如此，遂道:“那好吧，小僧先回寺了。”

　　在回寺的路上，懷能忽然想起來時幫工之言，不禁有些後悔:進菜園前還想著為他化解憂慮，一遇爭論，卻仍難抑機鋒②之心;住持數次提醒，為何我總改不掉?

　　他默念幾遍“罪過”，忽然從道旁樹後傳來一聲:“喂，小師父。”

　　懷能聽出是剛才那位小雪姑娘，心中暗道:論年齡她至少比自己小五六歲，竟然叫自己“小和尚”。他轉身側對著她，道:“女施主有何指教?”

　　小雪道:“哎呀，我能有什麽指教?只是想問你幾件事。”

　　懷能合十道:“女施主有……或家人有什麽疑難雜症?小僧當盡力治療。”

　　小雪忽然忸怩起來，懷能隨即省悟，道:“是問萬行者的事吧?”

　　小雪臉色緋紅，低聲道:“寺裡數你跟他最親近，他的底細你應該最清楚。”

　　懷能忙道:“萬行者來鐵佛寺時日未久，小僧只是略知一二。對了，胡四員外與他曾一起學藝數年，知道的應該比小僧多得多。”

　　小雪跺腳道:“哎呀，表姐夫那我自會去問，現在先問你嘛。”

　　懷能略加思索後道:“萬行者出身於西域富商之家，父嚴母慈，兄弟和睦。他自小在京兆府長大，從鄉村、縣城到京師，一直文武兼顧、出類拔萃。他志存高遠，有……”

　　小雪打斷他道:“好了好了，這些我都聽膩了，還有沒有別的?”

　　懷能撓撓頭，他既不知該講什麽，也不知該怎樣講。

　　小雪見他如此為難，索性問道:“他以前有過相好嗎?為什麽沒在一起?是誰的錯?”

　　懷能嚇了一跳，忙道:“小僧無可奉告，出家人怎能過問這些事情?”

　　小雪卻似不死心，繼續問道:“那他喜歡什麽?將來有什麽打算?”

　　這還用講嗎?懷能暗自松一口氣，道:“萬行者最癡迷武功。這麽熱的天，他每天至少練三四個時辰。將來肯定要挑戰武林豪傑，與胡四員外一樣。”

　　見小雪嘟起了嘴，懷能忙補充道:“萬行者還喜歡看書，經史傳記、詩辭歌賦，閑暇時分他都會看一看。剛才在涼棚，小僧還見他枕邊有《楞伽經》，還有《水經注》。”

　　看來這次回答令小雪很滿意，她的嘴角微微翹起。懷能見狀，施禮準備告辭。

　　小雪攔住他道:“哎哎，別急。還有一個問題:他有什麽毛病嗎?”

　　懷能答道:“毛病當然有了，比如他飯量大，每頓比常人多兩個餅，傍晚再加一頓。”

　　小雪道:“這不算！他每天練武那麽久，多吃幾個餅怎麽啦?還有什麽?”

　　懷能覺得頭都大了，苦思冥想一番後他道:“萬行者性子略顯急躁，千萬不能惹他發急。他也不喜歡應酬，有心事也不願跟人講。”

　　小雪再次紅了臉，低聲道:“我是想問，他身體有沒有毛病?”

　　懷能有些莫名其妙，道:“小僧委實不知……噢，他左臂骨折過，早已痊愈。”

　　小雪欲言又止，懷能趁機道:“寺裡午課時間快到了，小僧告辭。”

　　他疾步向廟門奔去，等在山門停下擦汗時，忽然意識到她問那些話的含義。

　　次日午間，他又來到菜園，對仍在練武的萬青道:“先停一停，有話要問你。”

　　萬青停下手中戒刀，道:“什麽事啊?很久沒練刀法，再不練就生疏了。”

　　懷能向四周張望，道:“那位小雪姑娘今天沒來?”

　　萬青指著天道:“看這天，馬上要下大雨，應該回家了。師兄，你也等雨停了再走。”

　　懷能道:“看樣子，小雪施主是經常來你這了。”

　　萬青搖頭歎息道:“唉，她每次一來，事情會多好幾倍。又是怪我練武時穿得少，又是嫌這裡氣味難聞，甚至埋怨我沒有給花澆水。又不是在她家，關她什麽事?”

　　懷能也搖頭道:“你難道沒看出:女施主在考察你，興許正在猶豫要不要嫁給你。”接著把昨天回去路上遇見小雪問話的過程講了一遍。

　　萬青並不顯得多驚訝，只是道:“下次師兄見到她，直接跟她講:我又笨又倔，又髒又窮，讓她趁早斷了這念頭，免得貽誤終生。”

　　懷能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師弟還需仔細思量此事。”

　　萬青指著涼棚，苦笑道:“我全部家當都在這裡，拿什麽娶親?她能願意住涼棚?”

　　這會不說是“屋”了。懷能一本正經地道:“這倒未必，待小僧下次問個清楚。”

　　萬青忙道:“千萬別！上回真不該看那兩眼，讓胡四員外誤會，也不知怎麽傳到她耳裡。我本以為她是來鬥氣的，既然如此，以後對她冷言冷語，讓她知難而退吧。”

　　懷能歎道:“你這又何必?一個涉事未深的小姑娘喜歡你，你怎能如此對人家?”

　　萬青道:“正因她涉事未深，旁人隨口三言兩語，都會讓她深信不疑。我現在的心思都在清風拳上，不想再為其它事而分心。因此，不能誤了她的前程。”

　　正在此時，涼棚外掉起雨點，萬青喜道:“太好了，終於等到你。”

　　懷能見他脫掉褂子、草鞋，往練武場走去，不解地問:“下雨你也不歇一歇?”

　　萬青回頭笑道:“既練腳如磐石，又練憑感出招，如此良機豈能錯過?”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懷能見食籠尚未打開，不禁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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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機鋒:佛教禪宗用語，指問答銳利、不落跡象、用意深刻的語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