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年正月，終南山

　　趁著胡四郎與幾位熟人寒暄，萬青在較遠處仔細打量著眼前的開國侯府。

　　這是他第二次來這裡。與上次一樣，莊門前面的曬谷場圍出一塊空地，擺下數十場桌案，地上鋪著厚厚的坐墊，是為進不了莊門的普通賓客準備的。

　　但萬青也注意到不一樣的地方。大門的朱漆有些發暗，圍牆沾上了一些雜色，幾株樹木像是枯了小半邊枝條，角落處夾雜著片片雜草。但仿佛莊客們對此熟視無睹。

　　那邊胡四郎寒暄完畢，揚手招呼。於是萬青對身後的三雄道:“咱們過去吧。”

　　周三神情略顯尷尬，道:“萬郎一人去就行，我們幾個在外邊等著。”

　　萬青道:“那怎麽成?咱們一起來的，當然要一起去。”

　　謝五解釋道:“只有挑戰三俊傑的人選才能進莊，我們等著你的好消息。”

　　萬青嚇了一跳，忙道:“我只是來看熱鬧的，我可沒答應。”

　　湯八笑道:“哈哈，不這樣講，怎麽把你誆來?”

　　胡四郎久等不見動靜，也折回來道:“你們在談什麽?”

　　萬青道:“四郎，你一人進莊吧，我跟他們回去。”

　　不等胡四郎開口，周三道:“萬郎，你這不是存心讓四郎下不來台嗎?”

　　謝五和湯八也附和道:“趕緊進莊吧，把其他人都打敗。”

　　萬青為難地道:“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周三笑道:“怎麽不行?拿出你在鐵佛寺和薑家寨的本事……”

　　萬青暗自心驚，裝作不解地問:“什麽薑家寨?”

　　此時胡四郎插話道:“沒事。你們搞都錯了，那夜萬郎在我家中喝醉了，徹夜未歸。”

　　謝五馬上道:“是是是，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去了，肯定另有其人。”

　　湯八也道:“老子早看不慣那群狗雜種，揍得太解氣，有機會得謝謝那位英雄。”

　　周三接著道:“不知道那位英雄今天來沒來，來了的話，萬郎可得小心。”

　　看著萬青強作鎮定的樣子，胡四郎笑而不語，最後道:“好了，咱們走吧。”

　　萬青隻好順從地跟隨，待距離三雄稍遠，他悄悄問:“他們都知道了?”

　　胡四郎道:“你忘了他們是武功縣的?不過放心，全縣知道的也只有他們仨。”

　　片刻後萬青問道:“那麽，王家村的鄉親們怎麽樣了?這個冬天是怎麽過來的?”

　　胡四郎道:“新縣令怕事情鬧大，多少發了些救濟，縣裡一些善人也捐了些糧布。這個冬天他們肯定過得艱難，但總算熬過來了。”

　　萬青松了口氣，道:“好吧。回頭拜托三雄照顧一下我原來的房東一家，男的叫鐵蛋，女的叫影娘。三年兩載我是回不去了。”

　　胡四郎點頭道:“這事容易，包在我身上。”

　　言語間，二人來到莊門，胡四郎在一張桌案的冊子上寫下幾行字，交給一旁的門房。

　　門房拿起冊子，高聲念道:“第十四名:萬青，來自華陰縣，綽號萬人敵。”

　　不遠處有幾群人，大部分只是抬頭向這邊望了一眼。

　　胡四郎從桌案上拿走一塊牌子遞給萬青，示意他掛在腰帶上。然後悄悄手指那群人中一人，問道:“披藍氅那人，你知道是誰嗎?”

　　萬青一邊掛牌子，一邊搖頭。

　　胡四郎道:“此人在蒲城開了家武館，應該是宋師兄請來的。”

　　萬青有些疑惑不解，

道:“這位館主與你有過節?”　　胡四郎笑道:“是與你有過節。他的幾位徒弟，到過鐵佛寺，領教過萬人敵的厲害。”

　　萬青思索片刻，點頭道:“好像是來過幾位蒲城的，出手迅捷靈活，能看出練過十多年。可惜力道不足，我挨他們幾下不礙事，他們卻經不起我蓄勢一擊。”

　　胡四郎接著道:“如果安排你與館主交手，有沒有必勝的把握?”

　　萬青道:“如果他隻善於巧而拙於力，應該有七八分。”

　　胡四郎道:“是啊，天下武功門派眾多，無非是力、快、巧、敏、恆等方面各有千秋。如五行相克，嶽館主的路數正好被你的拳法所克制。”

　　萬青道:“那也未必，如果靈巧多變能到裴璞的境界，我一樣不敵。”

　　胡四郎忽然長歎一聲，道:“三俊傑均天賦異稟，已將各自特長發揮到接近極致，旁人最多只能做到某方面並駕齊驅，其它方面必然有所欠缺。在對付外人這點上，他三人又出奇一致。因此以前數位挑戰者，最好不過是平一人，依然無法與三俊傑平起平坐。”

　　萬青趁勢道:“是啊，所以我怎麽能行呢?”他拍拍左臂，道:“這傷才剛好。”

　　胡四郎道:“嶽館主比你如何?人家都敢前來一試，你怎麽毫無信心?”

　　萬青道:“他們開武館的，自然把名聲看得極重。我一個閑人，沒這個必要。”

　　胡四郎搖頭道:“你忘了彪豹館裡的十年辛苦?難道隻為作一個閑人?”

　　萬青苦笑道:“那又有什麽用?還不是當不成內弟子。軍營裡又拚了幾年，一樣碌碌無為。命數使然，我已經無欲無求了。”

　　胡四郎有些激動，道:“那在鐵佛寺你為何不甘受潑皮欺凌?為何不乾脆向前來的每個好漢賠禮認栽?再往前，用幾十軍棍換來胳膊無事豈不更劃算?”

　　萬青張了張口，卻講不出什麽，隻好低下頭。

　　胡四郎緩和了口氣，道:“那些臥薪嘗膽、胯下之辱一類的典故先不提，單講講馮力。據言他當初在少林寺學藝時也不甚如意，還俗後又被一位婦人耍的團團轉。但現在看他管著多少豪傑?盼他垂青的女子又有多少?對了，當時好多有名相士都斷言他將在寺廟終老。”

　　萬青面有難色，道:“可是，我怎麽可能挑戰馮力裴璞他們?”

　　胡四郎正色道:“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衣食無憂對你有什麽難度?你的目標應在我之上……別打岔，姚師傅傳授清風拳時的囑托，你還記得嗎?”

　　萬青只能默然點頭。

　　胡四郎道:“三俊傑名頭雖響，但遠非不可戰勝，僅僅是在這一代出頭而已……”

　　萬青想起在彪豹館時，常聽館主及幾位師傅感慨生不逢時:年輕時觸碰不得開國侯等上一輩，等到中年，下一輩又被選作接班人。

　　胡四郎接著道:“咱們這一代中，其實可與三俊傑之一抗衡者也不乏其人。恕我大言不慚，若在‘快’字上再多下些功夫，當可與裴璞有一爭。但如此一來，又無法應付馮、盧二人。”

　　萬青再次苦笑，道:“我相信你能抗衡裴璞，但我不想湊這個熱鬧。”

　　正在此時，正門處小門房喊道:“……蹈海腳柳英柳堡主，來自鳳翔縣……”

　　萬青聞言又驚又喜，忙道:“哎呀，他也來了。咱們回去看看。”

　　但剛一轉身，莊門處已圍過來一群人，中間一人高出旁人一頭，似是在不停回禮。遲疑間，那群人向另一方向走了，一路還不停有人前來搭訕。

　　胡四郎沒有動身，問道:“萬郎很想認識柳堡主嗎?”

　　萬青道:“當然了，久聞他大名，卻無緣相見。四郎能幫我引見一下嗎?”

　　阿爺曾見過一次柳堡主出手，對這位後輩佩服之極，以後時常在練武時提起他。柳堡主年紀輕輕已是公認的扶風郡第一人，家傳腿法中五大絕招遠近聞名:雲中腿、裙裡腿、拐子腿、鴛鴦腳和翻天腳。其中翻天腳為避武後之嫌改名為蹈海腳，也最終成了他的外號。據傳威猛足以碎碑，靈巧堪比繡花。只是柳堡主一直深居簡出，今天才頭一次遇到。

　　胡四郎微笑道:“好啊，我給你們安排一場比試，不過你必須答應我全力爭勝。”

　　萬青吃驚不小，半晌才道:“四郎，你別拿我開玩笑了。”

　　胡四郎微微一笑，道:“我告訴你怎麽打敗柳堡主。他們這些人自恃身份，不到緊要關頭不會使出絕招。你只須像在鐵佛寺一樣，先讓他打中你;見你若無其事，他必然驚愕不已;你趁機連續幾輪猛擊，只要不給他使出絕招的機會，便穩操勝券。”

　　萬青覺得有點道理，卻又不敢相信真能贏柳堡主，道:“這麽簡單?”

　　胡四郎歎道:“萬郎，我是你的保人，你的勝負關系到我的名譽，我豈能當兒戲?按我剛才講的去準備，以己長克彼短，你一定能贏得了柳堡主。”

　　忽然背後有人道:“哇，好大的口氣！不知是哪位英雄?”

　　萬青驀然回首，只見數尺外一人側對著自己，從穿著看應是開國侯的另一位弟子。

　　果然胡四郎慢慢轉過身，對那人道:“孟師兄好。”

　　孟師兄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抖出一把折扇，假裝扇了扇，道:“孟某閑來無事，隨意閑逛，聞聽有人口出狂言，忍不住出言勸止。不料又得罪了胡師弟，失禮了。”

　　他口中這麽講，語氣和姿態卻均毫無賠禮之意，萬青明白此人一定是胡四郎的對頭。

　　胡四郎依然不動聲色地道:“恩師座下弟子，贏誰都理所當然。如果師弟逢人便講:今天來客中，這個贏不了那個肯定輸，豈不讓人笑話我們都是酒囊飯袋?”

　　孟師兄一時語塞，半晌後轉眼看著萬青，道:“憑他這副身板，能擋得住人家幾腳?”

　　既知此人是胡四郎對頭，萬青不再有顧慮，立即回敬道:“閣下能擋得住馮首領幾腳，在下便能擋得住柳堡主幾腳。”

　　胡四郎忙把萬青拉在一旁，道:“年前冬天，他接住裴璞三招，還打中一掌。”

　　孟師兄這才上下仔細打量了一遍萬青，道:“原來是你，真看不出來。”

　　胡四郎不等萬青開口，接過話道:“孟師兄你先忙，我先帶他去客房安頓下來。”

　　孟師兄撇嘴道:“怎麽?怕我搶了你的人選?”

　　胡四郎只是拱手道:“告辭。”便拉著萬青疾步離去。

　　連拐幾個彎後，二人才放慢腳步。萬青忿忿道:“姓孟的如此對你，豈有此理。”

　　胡四郎苦笑一聲，道:“你們只見我在人前風光無限，哪知更多時候我要忍氣吞聲。”

　　萬青小心問道:“你那些師兄，都是這樣嗎?”

　　胡四郎道:“也不盡然，但只要有人仗著入門早頤指氣使，入門遲的便少不了受氣。”

　　萬青“哦”了一聲，又問:“他們欺負師弟，開國侯難道不過問?”

　　胡四郎歎道:“從他老人家煉丹修道起，很多事都不管了，於是那些人越來越明目張膽。我們這些入門晚的師弟，要麽逆來順受，要麽為虎作倀，要麽另想辦法與他們周旋。”

　　萬青默然點頭，心想四郎肯定屬於最後一種。

　　胡四郎繼續道:“隻憑一己之力，肯定不行。因此趁這次選人，幾乎每個人都在拉幫結派，絕非單單我一個這樣做。只不過他們是為欺壓別人，我則是為自保。”

　　萬青道:“四郎， 你知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再說開國侯門下之事，我不便參合。”

　　胡四郎一把抓住萬青的手，激動地道:“萬郎，這次你必須幫我。我要操心的事實在多，沒辦法把精力用於武功，但你可以。而且這也是幫你自己，開國侯的關門弟子對你沒有吸引力?即使如此，難道你也不想讓清風拳揚名江湖?而是甘願回安西數駱駝?”

　　萬青為難道:“四郎，不是我不願幫你，而是我真的不想得罪人。”

　　胡四郎搖頭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你在鐵佛寺不過想攆走一群潑皮，卻引來無數豪傑;你祖師從南陳趕到北周，初衷絕不包括與赫連氏結仇。如果不是我首先找到你，他們也會一波接一波請你出山，到頭來你得罪的人更多，沒準還要與我為敵。”

　　萬青吃驚地道:“這怎麽可能?”

　　胡四郎道:“即使如柳堡主，他家數代都很少過問江湖之事，這次也不得不出山。等你有了足夠的名聲與實力，才有資格拒絕別人，否則只會被認為不識抬舉。”

　　萬青心想確實如此，但依然道:“容我再想想。”

　　胡四郎甚是機靈，明白萬青已有些心動，道:“這樣吧，你隻管把全部心思用於鑽研武功，其它閑雜事項全交給我。如此兩全齊美，還不行嗎?”

　　半晌後萬青道:“好吧，但我不保證最後能幫你……能挑戰三俊傑。”

　　胡四郎笑了，道:“何必小瞧自己?將來你一定會讓那位小姐後悔不已。”

　　萬青一下變得黯然，道:“不要提她，跟她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