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客房，萬青選了一間安靜的房間。安頓好後，胡四郎道:“你在此先歇息片刻，我去忙些場面上的事，一會回來。”

　　待胡四郎走後，萬青想:一會比武，我不妨先贏個幾場，為四郎掙夠面子，然後再輸給柳堡主或其他厲害人物，四郎想怪我也沒有理由。

　　主意打定，他在屋內練習了一遍清風內功。在鐵佛寺呆的這兩三月，閑時充裕，無事煩擾，不知不覺中又悟出了不少奧妙，特別是護體暗力，現在已經可以駕馭自如。

　　等一遍練完，仍不見胡四郎回來。萬青本想出去好好逛一逛侯府，但想起第一次來時處處小心的情景，又不敢造次，隻好學僧人打坐來消磨時間。

　　忽然有人輕輕叩門，並道:“貴客在嗎?奉諸位師兄之命，請貴客去大廳聚集。”

　　萬青打開房門，見一名小廝站在門外。

　　他忙道:“不用了，我等胡四官人回來後再一起去。”

　　小廝解釋道:“不用擔心，所有師兄都會在大廳聚集。貴客請隨我來。”

　　萬青見院中另有小廝領著人朝一個方向走去，於是點頭道:“那麽煩勞小哥帶路。”

　　小廝把萬青帶到大廳前，道:“這裡便是大廳，貴客請進。”

　　大廳裡像是人數不少，萬青不禁回憶起上次賓客滿座的情景。

　　他走進大廳，目光不由自主地開始搜尋上次那張案席，仿佛自己仍站在她父親身後一般。他趕緊搖頭，仿佛可以抖掉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抬眼望去，大廳裡雖然人數眾多，他卻一個也不認識。他開始後悔為什麽不等胡四郎回來，但現在後悔也無用。他看見另一端有張案席是空的，於是來到那裡坐下。

　　廳內群雄言談正歡，萬青傾聽片刻，高談闊論者無非是在自吹自擂或譏諷對手。以前在彪豹館聽師傅師兄們如此還認為有趣，此刻卻頗覺乏味，甚至有些厭惡。

　　此時又來了幾人，徑直在案席另一端坐下。他們沒向任何人打招呼，開始低聲交談。

　　萬青閉上雙目想凝神靜氣，但周圍人聲嘈雜，很快那幾人的話語傳入他耳中。

　　一人道:“程兄，別愁眉苦臉的，遇上什麽煩心事了?”

　　程生長歎一聲，道:“唉，不怕令狐兄笑話，家裡婆娘又在鬧騰，實在呆不下去了。趁這個機會，我跟方兄出來躲幾天清靜。”

　　令狐生勸解道:“程兄何出此言?當初為了提親成功，你可沒少費功夫。這才不到兩年，怎麽又開始嫌棄人家了?嫂夫人不過脾氣大了點……”

　　程生苦笑道:“只是脾氣大也罷了，我也不是不知忍讓，關鍵是這婆娘心裡……”

　　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打斷他道:“程兄，不要亂講。嫂夫人不是那種人。”

　　程生道:“我不是說她不守婦道，而是她打心眼裡認為我配不上她，跟著我是在吃苦受罪。所以三天兩頭為點小事鬧騰，我做什麽說什麽都不順她的意。唉……”

　　估計是姓方之人插話道:“令狐兄有所不知。當初去嫂子家提親的有好幾個，其中一個當時也不怎樣，如今卻當上了縣衙的捕頭。嫂子大概心有不甘吧。”

　　令狐生道:“原來如此，那……那麽……”

　　程生接著道:“還有我那老丈人，方兄是知道的，一直看我不順眼。她每次從娘家回來，總要鬧三天，動不動嚷嚷著後悔沒聽她阿爺勸告。可她阿爺一樣沒看上汪捕頭嘛。”

　　令狐生依然在勸解:“這個嘛，

俊俏女子哪有沒小性子的?多哄哄便是了。”　　程生喟然道:“該哄的都哄過無數遍，如今不再見效，我也不想哄了，隨她吧。”

　　一陣沉默後，稍顯稚嫩的聲音道:“見程兄如此，小弟都不敢有迎娶之念。”

　　程生乾笑一聲，道:“孔老弟不必草木皆兵，該娶還是得娶。只是不要像哥哥這樣，因她長相俊俏或家有權勢而曲意逢迎，除非你打算一輩子受窩囊氣。”

　　一陣沉默，估計是都不知道講什麽合適。

　　程生又感慨道:“最難得的佳偶，是你喜歡她，她也同樣喜歡你。可惜這種情況可遇而不可求，那麽退而求其次，寧可選喜歡你的，不要選你喜歡的。”

　　孔生笑道:“此話有理，但我只知道喜不喜歡她，不知道她喜不喜歡我啊。”

　　又是一陣輕笑傳來，萬青也忍不住翹起嘴角，這時覺得口中有些鹹味，原來不知何時自己竟流下眼淚。他悄悄用衣袖擦拭眼角，但淚光中，依稀有一張臉在數尺處盯著自己。

　　萬青心中一驚，連忙睜開眼，等看清楚那張臉，脫口道:“孟師兄！”

　　孟師兄縮回臉，皮笑肉不笑地道:“閣下忽而悲傷，忽而激憤，忽而欣喜，所為何來?”

　　萬青這才想起施禮，同時道:“在下因想起過往舊事，不慎失態，讓孟師兄見笑。”

　　孟師兄冷笑一聲，然後轉身向另一端那四人道:“你們都談了些什麽?竟惹得這位萬人敵萬英雄情緒不寧，還不過來賠罪?”

　　萬青一愣，忽然明白孟師兄意欲挑撥離間，忙道:“不該聽卻要聽的是我，不慎失態的也是我，理應由我向幾位兄台賠罪。”言罷向四人深深一揖。

　　那四人從莫名其妙中反應過來，一邊回禮一邊道:“哪裡?是我等聲音太大。”

　　哪知孟師兄不肯善罷甘休，轉過頭對萬青道:“既然你承認偷聽，一揖怕是不夠。”

　　萬青略加思索，道:“這樣吧，在下為程兄孔兄獻上解困之言，能否抵消罪過?”

　　四人齊道:“好。”他們根本無意卷入紛爭，心想無論你說什麽，我們隻管點頭同意。

　　萬青對年輕的孔生道:“孔兄，分辨一人是否真心的法子其實有很多，在下之策權當拋磚引玉:你安排一場相聚，半途你借故離去，只須看她是依依不舍，還是巴不得你快走。”

　　孔生撫掌大笑道:“此計甚妙，多謝……多謝萬兄。”

　　萬青轉向程生，道:“相信程兄深有體會，只靠忍讓無法得到敬重，無論是對嫂夫人還是老丈人。程兄不妨選一件他們認為你做不到的事。當你做成之時，他們定會改變態度。”

　　程生沉思片刻後道:“請兄台明言，該做何事?”

　　萬青微笑著道:“區區一個捕頭，程兄還擔心找不到嗎?”

　　忽然，孟師兄在旁冷笑道:“你既不能明言，憑什麽斷定他夫人丈人會態度改變?”

　　萬青沒有搭理他，繼續對程生道:“先做好自己，無愧於心，其余交由天定。”

　　不僅是程生，其余幾人都默默點頭。

　　孟師兄仍在冷笑，道:“想不到萬英雄既是口若懸河的辯才，也是獵豔漁色的行家。以後若遇到馮力，不妨以此分高下。”

　　萬青忍住心中厭惡，平靜道:“在下一介白丁，又孓然一身，怎敢與馮首領相比?”

　　那四人互視一眼，年長的程生上前道:“孟師兄，我等還有事，先行告辭……”

　　不料孟師兄提高音調道:“且慢！此人身為白丁卻瞧不起官吏，既是孓身也妄言辨別真心！分明是巧舌如簧，拿你們作消遣。你們豈能聽之任之?”

　　大廳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這邊，那四人滿臉窘迫，萬青則漸現怒色。

　　正在此時，從門口傳來一個聲音道:“孟兄，白丁和孓身是在說在下嗎?”

　　孟師兄聞言，囂張氣焰隨即消散，他換作笑臉，道:“殷公子，數你最會開玩笑。”

　　隨著一聲“那就好，那就好”，一位身著錦衣的年輕富家子弟來到眾人面前。

　　四人忙行禮道:“某某參見殷公子。”萬青見狀，也依樣道:“萬青參見殷公子。”

　　殷公子回禮完，對那四人道:“你們有事?那去忙吧。”

　　孟師兄這次不敢阻攔，隻好對四周圍觀的眾人道:“沒事了，各位請繼續。”

　　見那四人匆匆離去，萬青正要效仿，卻見殷公子笑嘻嘻地望著自己，對孟師兄道:“他就是第一個上場的那人?外號叫什麽來著?”

　　孟師兄笑臉盈盈，道:“在下正要告知這位萬人敵，將由他第一個挑戰柳堡主。”

　　萬青大吃一驚，脫口道:“什麽?”

　　孟師兄裝作吃驚地道:“怎麽，難道要在下講:柳堡主挑戰萬人敵?”

　　殷公子擺手道:“擂台上比試的是拳腳，何必逞口舌之快?”

　　萬青見此人雖與孟師兄顯得很熟，但似是在為自己解困，於是躬身道:“在下遵命。”

　　殷公子攔住道:“不必，我只是一個來看熱鬧的閑人，受不得如此大禮。”

　　萬青趁機瞧了眼殷公子的眼睛，看不出有什麽心機。不像孟師兄，不管表情如何，眼光始終如豺狼一般。於是他微笑著向殷公子點頭致謝。

　　殷公子看了看四周，皺眉道:“咦，怎麽只有孟兄在此?他們人呢?”

　　孟師兄湊近殷公子耳邊，低聲道:“恩師閉關未出，幾位師兄在商議誰出面主持。”

　　殷公子搖搖頭，道:“能商議早出結果了。到現在了也不肯相讓，唉……”

　　孟師兄一臉尷尬。

　　萬青見狀，對殷公子道:“二位商議正事，在下不便打擾，告辭。”

　　殷公子點點頭，等萬青欲轉身時，又開口道:“好好準備。”

　　萬青謝過後，幾步邁出大廳，長長呼吸幾口。但一座涼亭及旁邊的斜道映入眼簾，正是當年跟著她父親一起離開的線路。剛才的憋悶瞬間化作滿腔怒氣。

　　我拚死拚活掙來的軍功，他憑什麽剝奪?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原諒！

　　至於她，是有權利做出選擇的。畢竟這關系她的幸福，是我搞砸了很多，不能怨恨她。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轉過身，胡四郎正向這邊匆匆走來。

　　到他身邊後，胡四郎低聲道:“對不起，連累你受小人之氣。”

　　萬青沒有解釋，道:“沒什麽。離胯下之辱還遠著呢。”

　　胡四郎笑了，道:“萬郎這是想通了?”

　　萬青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隻答應全力以赴，不保證結果如何。”

　　胡四郎哈哈大笑。

　　萬青忽然道:“殷公子是什麽來歷?像是在幫我解圍，又像與姓孟的很熟。”

　　胡四郎道:“剛才幸虧有他。當今聖人平定韋後與太平①時，他父親與恩師一齊效力， 私交甚好。聖人登基後，他父親封上柱國，在羽林軍擔任要職，一直負責守衛大明宮。再往前，他先祖乃我朝開國元勳，在凌煙閣中也有畫像。因此姓孟的在他面前不敢放肆。”

　　萬青仍有很多謎團未解，繼續道:“依他的出身，怎麽仍未入仕、成婚?”

　　胡四郎笑道:“殷公子年歲並不大，殷上柱國年過四十才有了他，卻不像別家那般溺愛獨子，反而管教甚嚴，一直督著他苦學文武，故而他至今既未入仕，也未娶妻。”

　　萬青點頭道:“原來如此。”

　　胡四郎湊近低聲道:“因為上輩的交情，殷公子與師兄弟都常有來往。論私交，與我更要好過別人。這事你知道即可，見到他不要表現得過於親近。被某些心胸狹隘之徒看見，妒火中燒，不知會生出什麽事端。”

　　萬青未料到一件很普通的事背後竟有那麽多門道，心中暗想:怪不得四郎道他無法一心鑽研武功，換作是我，恐怕想操心這些瑣事都做不到。

　　胡四郎見他不出聲，道:“不在這湊熱鬧了，我讓下人們弄點飯菜，吃完咱們回房歇著，養精蓄銳。唉，怪我無能，明知他們在排陣上耍花招卻無力扭轉。”

　　萬青寬慰他道:“四郎何必自責?擂台上終究是靠拳腳，而不是那些小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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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玄宗李隆基為臨淄王時誅殺中宗皇后韋氏、中宗之女安樂公主，迎立其父睿宗登基;自己登基後，又鏟除姑姑太平公主一黨，確保皇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