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年八月，河西

　　萬青勒住韁繩，抬頭仰望著北極星與北鬥七星。末了，順便看了眼牽牛星織女星。

　　然後他策動馬匹，對弟兄們道:“都打起精神來，別從馬上掉下，再堅持兩個多時辰。”

　　一位打瞌睡被驚醒的士卒低聲咕噥道:“一天兩夜沒睡足覺，沒被打死先困死累死。”

　　另一位士卒笑道:“咱們到底是行了一百多裡，還是不到九十裡?”

　　萬青知道這是在拿王伏飛講的“行百裡者半九十”取笑，斥道:“少囉嗦，快跟上。”

　　劉隊副策馬上前，道:“代隊正，弟兄們確實很辛苦，咱不能只顧著悶頭趕路。”

　　萬青覺得有理，點頭道:“大家可以開口閑談，只是不能高聲。”

　　黑暗中，隨著互相間話語增多，士卒們的精神果然振作起來。

　　一名士卒忽然向萬青問道:“代隊正，王將軍講的那個什麽溫滅什麽漢是怎麽回事?”

　　萬青笑道:“這回得聽清楚了，是恆溫滅成漢。南北朝時，東晉大將恆溫駐守荊州，見巴蜀一帶的成漢國主昏庸無能，便率軍二萬討伐。一路上，恆溫有意繞過州縣城池，奔襲二千余裡直撲敵人國都成都，在城外一舉擊敗敵國主親率的主力，隻用兩月時間滅了成漢。”

　　那士卒吐了吐舌頭，道:“這下俺懂了，咱們王將軍便是當今恆溫。”

　　另一名士卒道:“咱們的敵人可沒那麽笨，這次也太冒險了。唉，也沒聽誰去勸阻王將軍。”

　　劉隊副也加入討論，道:“有了河邊伏擊與智取中鎖，誰還敢質疑咱王將軍的話?何況他是太子殿下欽命的先鋒官。依我看，現在恐怕只有田留守或王思禮、李乘光前來，才可能收回成命。”

　　萬青道:“咱們此次突襲羌塬，與恆溫滅成漢一樣，關鍵在於一個‘奇’字。若能天亮前抵近羌塬，一定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但若行動遲緩被敵人察覺，便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了。”

　　眾人聞聽，不由自主地夾緊雙腿，催動胯下戰馬加快步伐。

　　瞅個空當，劉隊副低聲道:“代隊正，別怪我說話直，你不顯點官威，當心他們不把你當長官。”

　　萬青笑了笑，道:“威信要靠軍功掙得，只靠擺官架子沒有用。”

　　劉隊副搖頭道:“反正俺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官。”

　　萬青道:“現在我只是代職，還需要多多仰仗你和諸位弟兄。機會不多了，不能再錯過。”

　　劉隊副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有這身武藝，去掉‘代’字還不是遲早的事?不用急。”

　　苦於無法透露事關提親，萬青只能笑一笑。此時忽然前方傳來異動。不多會，一名騎兵逆向馳來，一路低聲傳令道:“前方一裡發現牧民帳篷，全軍從左側繞過，不得驚醒他們。”

　　遠遠望去，左側有幾座小山丘。但等走近，才發現山丘間還分布著稀疏的樹木。在這烏漆麻黑的時刻，只能牽著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去，比過平地要費時費力好幾倍。

　　一名士卒抱怨道:“咱們穿著敵衣，騎著敵馬，離他一尺遠也分辨不出。真是自討苦吃。”

　　萬青道:“莫要囉嗦。萬一有敵人斥候混於其中，一旦開口問話，不就暴露了嗎?”

　　另一名士卒笑道:“那不正好?咱們一起上前把他們全砍了，給萬隊正立軍功。”

　　萬青絕不想立這種軍功，但又不想當面駁斥手下的好意。

也許自己確實該擺擺官威?　　他想了想，才道:“咱們的敵人，是羌塬的敵軍。等打敗了他們，那些牧民自然也成為大唐子民，哪能不分青紅皂白想殺便殺?殺良冒功可是砍頭重罪。”

　　士卒們聽萬青語氣嚴厲，不敢再吭聲。萬青雖一貫平和，但士卒們也明白這類人威嚴時不能觸犯。

　　等翻過山丘，萬青開口道:“弟兄們再加把勁，把損失的時間趕回來。”

　　但劉隊副卻勸道:“代隊正莫急。俺覺得此時當以穩妥為主，過會月亮出來再趕路不遲。”

　　萬青發現兩側確有人馬停留，但前方也傳來“不許停”、“跟上”的聲音。

　　萬青不禁有些擔憂，這樣極易造成全軍脫節和混亂，怎麽會沒人預先想到呢?

　　他道:“先到前方開闊地再說，若在此久留，會堵塞後面弟兄的路。”

　　他仔細觀察停留人馬，大部分屬於左軍。再行幾十丈，竟看見王伏飛的將旗也停止前行。

　　萬青對劉隊副道:“你和弟兄們在此歇息會，我有事向王將軍稟報。很快回來。”

　　他跳下馬向將旗處跑去，距離兩三丈時，遇見王小丙，問道:“王將軍在嗎?屬下有要事稟報。”

　　王小丙道:“王將軍正與嚴鎮將商議，嚴鎮將也說有要事。你得等一等了。”

　　忽然萬青看見王促，他忙上前道:“代旅副，必須趕緊稟報將軍，眼下全軍有些混亂。”

　　王促看清是他，道:“你怎麽來了?這點我也看出來了，但現在恐怕不行。”

　　見萬青頗為焦急，他又道:“姓嚴的一直纏著將軍，說覺得不對勁，非讓探明情況後再行動。”

　　萬青道:“那前軍有沒有發現異常?”

　　王促低聲道:“是這個理啊，有情況前軍怎會不知道?我看純粹是姓嚴的膽小怕死。”

　　忽然不遠處傳來李校尉的聲音:“王將軍可在裡邊?末將有要事稟報。”

　　前軍主將李校尉親自趕回，肯定非同小可，莫非……萬青一下緊張起來。

　　片刻後，又聽王伏飛的聲音道:“來人！速召高、吳、賀將軍前來議事。越快越好。”

　　接著王伏飛出現在眾人眼前。萬青正要上前稟報，右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驚叫，緊接著傳來更多人的呐喊聲，再變作響徹原野的廝殺聲。從方位判斷，肯定是右軍出事了。

　　所有人臉色大變，但王伏飛很快鎮定下來，吩咐道:“李校尉，你速回吳校尉處，前軍變後衛，負責警戒。賀校尉，你速派人聯系右軍，探明詳情。嚴鎮將，你速派人佔領後方山丘，並搜索樹林……”

　　嚴鎮將立即回道:“末將來之前，已經安排手下去做了。到現在仍無響動，應是沒有發現伏兵。”

　　李校尉與賀校尉領命離去，王伏飛對嚴鎮將揖道:“多虧嚴兄思慮周全。現在敵情不明，首先要有一塊進可攻退可守的立足之地，那些山丘樹林頗為合適。大軍安危全拜托嚴兄及左軍將士了。”

　　嚴鎮將道聲:“義不容辭。”急匆匆而去。

　　隨後王伏飛對周圍人道:“傳令中軍，各部按原順序依次返回，在山丘下樹林中隱蔽待命。”

　　廝殺聲處出現火光，應是有人燃起火把。萬青心中擔憂不已，脫口道:“右軍怎麽辦?”

　　王伏飛卻如沒聽見一般，繼續道:“速撤！延誤者斬！慌亂者斬！喧嘩者斬！”

　　萬青無奈，隻好急速回隊，向正六神無主的弟兄們講明情況，然後略顯忙亂仍算有序地原路返回。

　　遵照嚴鎮將的安排，萬青一隊進入指定區域，是右邊樹林中的一角。

　　萬青觀察一遍這片樹林，它們看似不大，但若人馬呆著不動，黑夜中還真不容易看出來。

　　傳令兵來回傳達著王伏飛的軍令:放下旌旗，蓋住鎧甲，遮住兵器，戰馬帶上嘴套……等等。

　　丘下林中，雜音漸息，越發顯得那邊的廝殺聲清晰可聞，讓萬青更加焦慮右軍的處境。

　　他下定了決心，攔住恰巧路過的傳令兵，問道:“王將軍在哪裡?”

　　順著傳令兵手指方向，萬青看見一座山丘頂上有不少人影。

　　等他快步跑至接近丘頂，正遇見王繼元和王促等十來人圍作一圈。他正要開口詢問，王繼元卻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然後又招手讓他靠近，再用手指了指圈內。

　　萬青定睛一看，裡邊王伏飛正與嚴、賀、李、吳等將領在商議軍情。

　　賀校尉道:“敵人太多，斥候過不去。粗略判斷，可能有近千人。”

　　接著吳校尉道:“前方發現的敵人很警覺，沒有出聲，不知道有多少。”

　　王繼元在一旁低聲自語道:“真是蹊蹺！從哪冒出這麽多敵兵?”

　　王促也低聲道:“還要拖什麽時候?快點拿主意啊。”

　　忽然一名士卒來報:“右軍像是已被衝散，其中一部且戰且退，正往這邊來。”

　　王伏飛問道:“有沒有高鎮將?”

　　那人道:“只看清有一面旗上寫著‘馬’字，沒有高鎮將的旗幟。”

　　萬青心裡一緊，難道是馬戍主帶領的嶺崗戍弟兄?

　　李校尉顯得很著急:“萬一高鎮將在使金蟬脫殼呢?不管那麽多， 我帶前軍把他們救回來。”

　　王伏飛忙製止道:“不可！前軍一出難免暴露全軍行蹤，如此會前功盡棄。”

　　嚴鎮將道:“同為大唐袍澤，在眼皮底下不能見死不救啊。”

　　王伏飛解釋道:“不是不去救，但人數要盡量少，且不能從前方出擊，也不能讓你們冒險。”

　　李校尉和嚴鎮將幾乎同時為難地道:“這……這……這可怎麽辦?”

　　萬青心中一動，上前道:“萬青不才，願率本隊去救右軍。”

　　王伏飛見是他，正欲訓斥，一旁吳校尉先開口道:“萬青，你打算如何去救?”

　　萬青道:“屬下率隊從林後出擊，出其不意攻敵側翼;屬下不會戀戰，只須帶右軍脫險即可;歸路會故意繞個大圈，不會暴露主力;請在沿途安排幾處弓箭手騷擾追兵，諒他在黑夜中不敢窮追不舍。”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望向王伏飛，但王伏飛猶豫不決，遲遲沒有出聲。

　　萬青見狀，再次狀起膽子道:“事不宜遲，屬下請將軍速速下令。”

　　王伏飛終於道:“也罷，依你所言。但若你救不出右軍，或暴露此處蹤跡，本將軍定斬不饒。”

　　萬青生怕他會反悔，忙道:“萬青遵命。”行禮完畢立即轉身而返。

　　弟兄們聽完命令，個個摩拳擦掌，唯有劉隊副道:“人馬出擊，怎麽沒有令箭?”

　　萬青意識到剛才確實疏忽，隻好道:“事出緊急，等不及了。在場那麽多人均可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