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師母道:“哎呀，萬郎專程來看你，又陪你練拳讓你開心，你個老頭子怎不識好歹?”

　　原來師母聞聽到院內動靜，來到門邊已觀看了一會。

　　姚師傅扭頭道:“你懂什麽?武林人比試武功，講的是‘讓力不讓招’，除非你確實高過對手幾個等級，否則便是有意輕慢。何況他又投了軍，戰場上哪容得他心懷慈悲?”

　　萬青忙對師母道:“師傅所言甚是，的確是徒兒不對。”

　　姚師傅轉頭對萬青道:“‘胡旋手’練得不錯，比以前強多了。”口氣緩和了很多。

　　忽聽師母道:“哎呀，飯糊了。”急匆匆走進屋內。

　　姚師傅笑著搖了搖頭，然後低聲道:“一會多誇誇飯菜很好吃，讓你師母也高興高興。”

　　萬青一邊點頭稱是，一邊想:阿爺和阿娘也是這樣子，將來我和冬兒也要這樣子。

　　姚師傅接著道:“看的出來，這些年你沒有荒廢清風拳，還領悟了不少奧妙。嗯，很好。”

　　萬青道:“徒兒幾次遇到困境，每次都以清風拳脫困，知道以前師傅所言不虛。”

　　姚師傅歎道:“唉，想祖師當年……我姚氏一家實在慚愧。對了，誰給你講的‘陰陽刀’?”

　　萬青把數月前馮力在洛陽裴府門前的事簡述了一遍。

　　姚師傅冷笑道:“什麽河東老前輩！一定是夏州②遷居晉陽的赫連氏。當初逼死祖師時，他家最為猖獗，之後還把幾名貪生怕死的叛徒納入門下。哼，分明是竊取清風拳秘訣，無恥之尤！”

　　萬青小心翼翼地道:“想必他家對師祖既痛恨又佩服，難怪快二百年了，他們還一直記得這段往事。”

　　姚師傅揮手道:“好了，不管他們，咱倆再來切磋。”

　　萬青不敢再怠慢，將所練過的清風拳招式及所領悟到的變化全部施展出來，竟然與姚師傅對拆了三十多招仍不落下風。練到後面，他看見姚師傅不住頻頻點頭。

　　忽然聽師母喊:“停了吧，飯菜都快涼了，趕緊洗把臉來吃飯。”

　　在飯桌上，萬青和姚師傅不停讚歎飯菜又多樣又好吃，果然讓師母十分高興。

　　飯後，萬青見時間不早，遂起身告辭。姚師傅道:“萬郎可肯明日再來?老漢今天還沒過癮。”

　　正中萬青下懷，他馬上答應了。

　　次日，萬青早早去兵部，批複仍未下來。他松了一口氣，又閑逛一陣，覺得時間差不多才向姚宅走去。

　　他剛到大門，發現姚師傅已在院中等候，而且換上了一套暫新的正服，記得只見他在節慶時才穿。

　　萬青趕緊上前行禮，姚師傅問道:“怎麽現在才來?”

　　萬青隻好推說在兵部等候耽擱了時間，姚師傅並未深究，轉身向屋內走去。

　　萬青跟在後面，發現院中已被清理出很大一塊空間。進屋後，發現客廳也收拾得整潔乾淨。

　　他四顧一番，問道:“師母怎麽不在?”

　　姚師傅道:“嗯，我讓她去兒子家了，今天這裡只有你我二人。”

　　萬青覺察到姚師傅的神色與語氣都與昨日不一樣，顯得有些嚴肅莊重，而且不時仔細打量自己。

　　他有些忐忑，遂問道:“師傅，今天有什麽事嗎?”

　　姚師傅點點頭，道:“昨日你問起‘陰陽刀’，我一直沒回答，你不覺得奇怪?”

　　萬青老實道:“是徒兒唐突，既然它是三大絕招之一，師傅自有不回答的道理。

”　　姚師傅道:“此招實為‘陰陽道’，道路之道，非刀劍之刀，只是隨二祖去世已經失傳。”

　　萬青脫口而出道:“二祖?”這是他頭一次聽說。

　　姚師傅歎道:“有些往事，今天一並跟你講了。祖師在時時，雖收了不少弟子，但他們並沒有學到全部。等祖師出事，有幾位弟子分藏了祖師的部分手稿趁亂逃出，回到各自家鄉後隱姓埋名。等隋代北周，才有人出來聯絡。可惜的是，那些人私心太重，都想的是如何奪取別人手裡的東西，以致起了內訌，無一人得以善終。此時幸虧一位姓羅的義士出面幫助，才在第三代門人手裡集齊了手稿，使得清風拳不至於埋沒。”

　　雖然話不多，但萬青能想象出當時必定經歷了一番腥風血雨。

　　姚師傅繼續道:“第三代門人中，有一位姓晏諱煦，為了重振清風派，他帶頭摒棄個人恩怨，以赤誠之心感化同門中人，停止同室操戈而再次團結合作。晏祖師不但武功高於其他人，其品德更令人敬佩，最終大家都一致推選他做掌門之位，後世尊稱他為二祖。”

　　萬青心道:那麽姚家先輩該是三祖、四祖……，不知姚師傅是幾祖?

　　姚師傅接著道:“第三代門人都未親眼見過祖師的清風拳什麽樣，師輩們也隻知一鱗半爪。二祖為清除謬誤、追溯正源，帶領眾人隱居在梁州③漢山，集思廣益，博采眾長，經數年後終有所小成。隋滅南陳後，荊襄一帶聚集了諸多成名豪傑。二祖為檢驗自身成色，帶了幾人順漢水東下到襄州。”

　　他歎了口氣，道:“為掩人耳目，二祖在梁州用的是‘漢山派’名號。但襄州離祖師修行的江陵不遠，有人從二祖武功路數上瞧出端倪，用美色金錢引誘隨行之人，其中真有人經不住誘惑吐露了實情。一時間，覬覦清風拳的鼠輩聞風而動。此時，一位當地豪強出面，替二祖解了圍，並提出請漢山派全搬到他莊園去。”

　　萬青心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正是這個道理。

　　姚師傅又道:“二祖寬宏仁厚，因此此前才有羅義士仗義相助。但二祖卻沒看穿那豪強的險惡用心，以為遇到另一位義士。豪強名叫閻伯雄，年少時有過一段奇遇，武功高強。再加上他精於世故，成立了橫行當地的閻王幫。二祖是個武癡，隻想著有閻氏相助，可以更專心地研習清風拳，於是答應了此事。”

　　萬青小心地道:“閻王幫，一般人聞聽到這名字，都該小心才是。”

　　姚師傅解釋道:“其實，他們本來叫閻家幫，只是壞事做的太多，百姓私下都叫閻王幫。”

　　萬青“噢”了一聲，姚師傅繼續道:“某日，二祖聞聽到消息，羅義士遭仇敵圍攻受了重傷，他連忙趕去搭救，但還是遲了一步。羅義士雖然身亡，但他的遺孤被二祖帶回來收為弟子。他諱名軻，年紀輕輕已顯出極高天賦，又因是恩公後人，不幾年，已是眾人心中下任掌門的不二人選。羅前輩隨羅義士江湖漂泊多年，深知人心難測，多次提醒二祖提防閻伯雄，因此被視為肉中刺眼中釘。他又生性高傲，不肯委曲求全，最後與閻伯雄鬧到水火難容的地步。二祖為了息事寧人，隻好讓羅前輩回漢山思過。”

　　萬青心想:如果是在進衙門之前的我，肯定會為羅前輩叫好，但現在，只會替他擔心。

　　姚師傅又歎口氣，道:“此後襄州暫時恢復平靜。但回到梁州的羅前輩，發現閻王幫勢力已延伸至此。他們宣稱漢山派乃是閻王幫分支，乾盡了壞事。幾次受辱後，羅前輩忍無可忍打傷了閻王幫爪牙。消息傳回襄州，閻伯雄終於翻臉，逼著二祖交出羅前輩。二祖這次不再退讓，最後只能約定比武，輸者聽憑對方處置。二祖知道他的武功尚有一處漏洞，易受閻伯雄克制，於是決定冒險閉關修煉。”

　　萬青等著姚師傅講下去，卻半天不聞聲音，隻好問道:“後來呢?難道二祖真的輸了?”

　　姚師傅擦拭完眼角，悲痛地道:“後來，閻伯雄從內奸那裡探聽到消息，趁二祖閉關時突然發難。門下眾人沒能攔住，二祖在緊要關頭被打擾，不幸走火入魔，全身癱瘓。但他設法拖住閻伯雄，讓門人將記錄拳法內功的文字悉數毀掉，最後咬舌自盡。閻伯雄惱羞成怒，將不肯投降的門人全部殺害。除了陰陽道，還有其它幾招，竹林歡、馮耳拜，從那時起都失傳了。”

　　萬青小心問道:“那麽羅前輩呢?”

　　姚師傅道:“不幸中之萬幸，羅前輩身在梁州，躲過了這場劫難。他反殺了閻王幫的殺手，逃往故鄉巴蜀。但閻氏為斬草除根，除派人繼續追殺外，還買通官府通緝。羅前輩一路逃亡，由少年長成青年，最後逃到姚州邊境，在一處夷人④寨子裡藏身。有一次，他解救了幾名娃子出身的夷人孤兒……知道什麽是娃子嗎?”

　　見萬青搖頭，姚師傅解釋道:“娃子就是夷人中的奴隸，連子子孫孫都拜托不掉。幾名孤兒不肯回去繼續當娃子，情願跟著羅前輩。於是羅前輩帶著他們回到漢人村落，教他們清風拳，讀漢人的書。不過這段安生日子隻過了幾年，就被孤兒原來的頭人發現。頭人想奪回娃子不成，反被羅前輩他們痛擊，於是頭人向官府告發，官府又通知了閻伯雄。唉，他們幾方合作設下圈套，羅前輩這次沒能逃過噩運。”

　　萬青驚叫一聲:“啊?”

　　姚師傅道:“莫急，聽我繼續講。羅前輩雖然沒了，但那幾個孤兒也長大成人了。在他們心中，羅前輩既是父親又是兄長，必須為他報仇。他們假意順從地回到寨子，找機會一把大火將頭人燒死。逃出寨子後，他們又去姚州刺殺了追捕的官員。再後來，他們還想找閻伯雄報仇，又千裡迢迢趕到荊襄。但他們低估了閻王幫的勢力和閻伯雄的武功，刺殺未成反遭迫害，最終只有一人得以逃脫。”

　　萬青隻覺一股涼氣從腳底升到了頭頂，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姚師傅停頓片刻，換了個話題道:“你知道，我家祖籍姚州。隋煬帝征遼東、開運河、巡江都⑤，全國各地都在征調民夫，我曾祖剛滿十五歲，也被征至江都。但行至楚地時，反隋烽煙四起，他們一行被抓進隊伍充當士卒。不知變換了多少旗號，隨行親戚鄉親全部走散，漂泊數年後成為蕭銑⑥部下。”

　　姚師傅的語調開始變得激動:“再回到閻伯雄，他一向精明，見天下大亂，以閻王幫為基礎拉起一支人馬，逐漸吞並附近其他勢力，佔據了幾座城池。他在王世充⑦、林士弘⑧、蕭銑等之間變換門庭，每變一次，勢力便增大一分。等到李衛公大軍到來，他見蕭銑大勢已去，又想故技重施。卻不料被他的手下先行一步，自己的首級反被送給李衛公作為升官的見面禮。 死有余辜！惡貫滿盈！哈哈。”

　　自從在安福寺與懷能交談後，萬青對李衛公一直心存好感，如今更是倍感欣慰。

　　姚師傅恢復了剛才的語氣，道:“言歸正傳。那位逃脫的夷人孤兒，給自己取的漢人名字叫羅仇，表明他一定要為羅前輩和同伴們報仇的決心。某天他忽然意識到:仇人並非僅僅閻伯雄一人，還有整個閻王幫，因此與其親手殺了閻伯雄，不如瓦解掉整個閻王幫。於是他化名呂醜，混入閻王幫內部。憑借著無畏的勇氣和縝密的心思，以及羅前輩和夥伴們在天之靈的佑護，他一次次化險為夷，破壞了閻王幫的數次陰謀。”

　　萬青臉上也露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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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夏州(朔方郡)，治所在今陝西靖邊縣內;晉陽(太原府)，今山西太原。

　　③梁州(漢中郡)，今陝西漢中市;襄州(襄陽郡)，今湖北襄樊襄州區。

　　④夷人，是南詔等六詔當時的主體民族。

　　⑤江都，今江蘇揚州市，隋煬帝東巡的終點。

　　⑥蕭銑是南梁及西梁後裔，趁隋亂起兵，先稱梁王，後在嶽陽稱帝，恢復南梁舊製，後被衛國公李靖擊敗。蕭銑被押解到長安後，因對唐高祖言語不敬被殺。

　　⑦隋末時，王世充佔據中原，在洛陽自立為帝，國號鄭，後被李世民擊敗，降後在遷途中被殺。

　　⑧林士弘佔據江南，先自立為南越王，後在豫章稱帝，國號楚，在被河間郡王李孝恭擊敗後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