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師傅恢復了剛才的語氣，道:“言歸正傳。那位逃脫的夷人孤兒，給自己取的漢人名字叫羅仇，表明他一定要為羅前輩和同伴們報仇的決心。某天他忽然意識到:仇人並非僅僅閻伯雄一人，還有整個閻王幫，因此與其親手殺了閻伯雄，不如瓦解掉整個閻王幫。於是他化名呂醜，混入閻王幫內部。憑借著無畏的勇氣和縝密的心思，以及羅前輩和夥伴們在天之靈的佑護，他一次次化險為夷，破壞了閻王幫的數次陰謀。”

　　萬青臉上也露出一絲微笑。

　　姚師佛接著道:“一天，我曾祖所部在鄂州⑨接待了閻伯雄的一隊手下，因為聽到呂醜講鄉音，我曾祖上前與他認了老鄉，又自告奮勇一起去江州。順江而下的路上，他們逐漸熟悉。到江州後，他們接到一對母女，但當時並沒有多想。在回程中，因為疏忽中了林士弘追兵的埋伏。緊急時刻，一直不顯山露水的呂醜連殺數敵奪得一條木筏。在救我曾祖的過程中又順帶救了那位女兒，然後在江邊山中躲了起來。”

　　見萬青要問，姚師傅道:“你別打岔，聽我講完。進山後三人過得十分艱難，若沒有呂醜在，我曾祖和怡姑娘絕對活不到出山。他們吃什麽、住哪裡都離不開呂醜，連怡姑娘不巧感染風寒，也是呂醜辨認草藥治好的，我曾祖只能給他打下手。一開始，怡姑娘痛恨呂醜沒有救她阿娘，病愈過程中開始有些感激，然後是欣賞。半個多月後，他們被閻伯雄派來的手下找到，這才脫離險境。等見到閻伯雄，怡姑娘……你猜她是誰?原來竟是閻伯雄在江州的私生女。”

　　萬青“啊”了一聲，驚得目瞪口呆。

　　姚師傅道:“只是因為擔心她們母女被林士弘扣為人質，閻伯雄才想把她們接到身旁，不想此舉反讓怡姑娘之母丟了性命。為此閻伯雄也有些愧疚，承認了怡姑娘的身份。我曾祖也被他要走，與呂醜一起成了怡姑娘身旁的護衛。不過當時怡姑娘的處境很是尷尬，不但被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們排斥，連奴婢們也聯合起來算計她。幸虧有呂醜和我曾祖的幫助，這才能在族中立足。到那時，怡姑娘已對呂醜暗生情愫了。”

　　萬青本想開口問句什麽，但還是忍住了。

　　姚師傅又道:“其實，呂醜一直在刻意掩藏自己，生怕引起別人注意，遇到好事都讓給我曾祖。但他確實才華出眾，被怡姑娘愛上一點也不奇怪。呂醜覺察到怡姑娘的心意後，竟想法來撮合我曾祖和怡姑娘，把我曾祖嚇壞了。我曾祖一直把呂醜當作長兄看待，以前冒領功勞已心中不安，這次堅決不答應。而那邊怡姑娘也誤會了我曾祖，一頓臭罵後要攆走。此事被閻伯雄知道後，他很快查明了原委，於是當眾把怡姑娘許配給呂醜。但呂醜卻以身世低賤為由拒絕，讓閻伯雄和怡姑娘都下不了台。深夜，怡姑娘差點上吊，被救下後，我曾祖氣不過，痛斥呂醜不知好歹，呂醜不能辯解，從此二人也疏遠了。”

　　萬青心想:呂醜肯定也愛著怡姑娘，只是他一心要報仇，所以只能壓製住這份感情。

　　姚師傅接著道:“很快呂醜被調換到別處當差，繼續著他瓦解整個閻王幫的行動。他巧妙利用幫內小集團間的矛盾，既引發小集團、個人之間的分裂，也掩護了自己。不料，蕭銑朝中派來的內應也看中了他，想招募他入夥。呂醜覺得此人過於張揚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告發。不久內應被抓，拱出曾經招募呂醜之事。老奸巨猾的閻伯雄當即開始懷疑呂醜，

幾次派人試探，但都被呂醜小心應付過去。此時，他想到了利用怡姑娘。而怡姑娘一直沒忘記呂醜，因此當閻伯雄讓假意她接近呂醜時，她欣然同意。呂醜也並非鐵石心腸，在怡姑娘的一片溫情感召之下，終於透露了許多秘密。一開始怡姑娘遵守約定沒讓閻伯雄知曉，但有一天她忽然知道了清風拳的往事，經過一番思索後還是告訴了閻伯雄。”　　萬青幾乎跳了起來，道:“您……您是說:怡姑娘告發了呂醜?”

　　姚師傅歎道:“以閻伯雄的精明，怡姑娘只要透露了秘密，跟告發有什麽區別?亂世當中，首要的是保命安身，其次是不餓肚子，只要時常講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話，怡姑娘沒有別的選擇。”

　　沒有嗎?她可以學紅佛與李衛公遠走高飛……對了，當時世人還不知道此事。

　　姚師傅繼續道:“於是，呂醜——不，是羅仇——被抓，但閻伯雄沒有殺他，而以交出清風拳譜作為保命的條件，羅仇當然不會答應。閻伯雄又想利用怡姑娘去當說客，但怡姑娘卻自感無顏拒絕了。那時我曾祖也知道了前因後果，便自告奮勇接過了任務。等在大牢中見到羅仇，他雙腿已被打折，肩胛骨還穿著鐵鐐，卻依然面無懼色，闡述‘非聖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⑩之大義。連周圍獄卒們都肅然聆聽。我曾祖硬著頭皮，勸羅仇先保住性命再做打算。三番五次後，終於讓羅仇改變了主意……”

　　萬青插話道:“以閻伯雄的險惡，他得到拳譜後必然會殺了羅仇，絕不會發善心。”

　　姚師傅點了點頭，道:“羅仇哪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只是擔心清風拳再次湮滅，二祖羅前輩等人的心血又將白費。他看出我曾祖心地正直，於是利用了閻伯雄的私心，在默寫清風拳拳譜、功法的同時，以校驗效果為由讓我曾祖跟著練習。就這樣，清風拳傳到了我姚家。”

　　萬青等候良久，姚師傅卻未再開口，遂問道:“後來呢?”

　　姚師傅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緩緩道:“後來李衛公攻打簫銑，羅仇遇害，怡姑娘陪他而去，閻伯雄被親信所殺，我曾祖來到長安。所有與清風拳有關的經歷，都在我親手抄寫的冊子裡，你想看嗎?”

　　萬青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遲疑片刻後道:“師傅讓我看，我便看。”

　　姚師傅又掏出一本冊子，問道:“這冊則記著清風拳的拳經功法，沒教過你的扁鵲切、青牛頂、鴟尾吞、楚腰托、張良納履、商公徙木、吳越同舟、鐵索橫江……你想學嗎?”

　　這回萬青沒有絲毫猶豫，立即答道:“想！”

　　姚師傅將兩本冊子收回懷中，道:“好，隨我來。”幾步走到院中。

　　萬青緊隨而至，見姚師傅已擺好起手式，雖穿著厚棉衣，雙袖鼓起卻十分明顯。

　　姚師傅道聲:“看好了。”隨後施展出清風拳。與昨天不同的是，姚師傅的動作緩慢了許多，顯然是要讓萬青看個清楚。但一招一式中都附帶著極強內力，路數看似一樣，威力卻大了十倍不止。拳風掃過，萬青隻覺有寒風刮過一般。他忙運起內功抵抗，才抵擋住拳風侵襲。

　　等姚師傅做完收手式，萬青立即跪倒在他面前，道:“弟子萬青，墾請師傅傳授清風拳秘訣。”

　　姚師傅立在原地，肅然道:“萬青，你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萬青道:“師傅盡管問，萬青一定如實回答。”

　　姚師傅道:“清風子祖師、晏煦二祖、羅軻前輩、羅仇前輩，還有門中其他前輩，武功修為有所高低，性格或有瑕疵，論品德卻均是懷瑾握瑜、大義凌然。堂堂男兒，卻個個死於非命。有算命先生講，這是因清風拳帶有極強的煞氣，會反傷練習者，武功越強、品德越高，則反傷越重。你難道不怕嗎?”

　　萬青沉思片刻，道:“‘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徒兒進彪豹館的第一天，館主便讓我們念誦這句話。徒兒雖無緣精進彪豹館的武功，這番話卻不曾忘記。有各位先祖前輩為榜樣，徒兒學習他們還來不及，怎會將生死置於大義之前而逃避?若徒兒能如願學到清風拳的真傳，不敢誇口能比肩祖師前輩，但絕不會讓他們蒙羞。”

　　姚師傅仍沒有動，道:“你不知道，此前我用同樣的話嚇退過了好幾人，包括我的親生兒子。”

　　萬青道:“恕徒兒冒昧，從師傅的曾祖到您自己，個個都不怕，那徒兒也不怕。”

　　姚師傅苦笑道:“從曾祖到父輩，我姚家一直小心謹慎，生怕露出風聲被外人知曉。傳到我這輩，兒侄們沒一個再肯吃勤學苦練之苦，我尋思著一百多年過去，當年的恩怨應該可以煙消雲散，這才壯膽去武館裡謀職，期望能找到合適的傳人。本來熊羆社更為符合，但他們對私傳武功控制極嚴，於是換成進彪豹館。館中資質不錯的弟子們，我教過不少，但告訴他們清風拳秘密的並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萬青感激涕零，道:“多謝師傅對徒兒另眼看待。”

　　姚師傅卻搖搖頭，道:“你的悟性確實高，基本功也很扎實，只是性格上衝動少忍，而修煉清風內功極為講究恬淡從容，當初我見你很久都掌握不了‘胡旋手’的精要，也沒有再看好你。但在昨天，見你無師自通，獨自把清風拳練習到這種程度……我想應該冥冥之中祖師前輩們在指引你，天命難違啊。”

　　他上前一步，將萬青從地上拉起，道:“也怪之前我求全責備，總想著下輩傳人應該十全十美，否則難以讓清風拳恢復昔日榮耀，唉，也許因此錯過合適人選而不自知。如今我既不能指望兒孫們的眼光，也不敢指望到劍南後還能收到理想的徒弟。亡羊補牢，只能把這副重擔交到你手上。”

　　見萬青又要跪拜，他伸手拉住，輕聲道:“隨我到裡屋來。”

　　姚師傅帶著萬青穿過正堂，來到內室。那裡光線灰暗，只能看清正中有一張供案，擺放著幾樣祭品。

　　姚師傅揭開蓋在供案上的紅布，露出幾座牌位。然後他點燃一柱香，跪在供案前，一邊默念著什麽、一邊連磕三個頭。之後他將燃香插入香爐，道:“過來，參拜祖師與前輩。”

　　萬青連忙依樣點香，再在姚師傅身邊跪下，磕完頭後抬眼，看清供案上的牌位，中間是祖師和二祖，羅軻和羅仇的牌位則在兩側，另有一個寫著“清風派門人”，卻沒有姚家人。

　　只聽姚師傅道:“祖師、二祖、各位前輩、大師兄，我姚家自接過清風拳秘笈已歷四代，一直未能重現當年風采，心中愧疚萬分。如今遭遇變故無暇它顧。倉皇之際，隻得將重任托於眼前的萬青。望各位前輩在天之靈保佑此子，讓清風拳能在他身上重振雄威。”

　　萬青忙道:“弟子萬青，跪拜各位祖師、前輩。”

　　姚師傅站起身， 道:“過了年，我們老兩口就要去劍南，也不知此生還能不能再有緣相見。趁這些天，老漢能教你多少便教你多少，以後的路得全靠你自己了。你務必要勤勉努力，孜孜不倦。希望你能早日悟出本派武功精要，重揚清風派之名於武林，那時你可自立為本派第三任掌門。”

　　萬青吃了一驚，道:“第三任?那麽羅軻、羅仇，還有姚氏先祖……”

　　姚師傅正色道:“本派傳人，只有立下大功者才可出任掌門，這是羅軻前輩定下的規矩，他連代掌門之位也不肯接受。而姚家數代，除了維持傳承不斷，再無可稱道之處，豈敢自稱掌門?記住了，本派只有掌門才可稱師傅、收弟子，而其他人只能代師傳藝，只能稱大師兄。從今天起，你不能再叫我師傅。”

　　萬青伏身在地，哽咽道:“是，姚……姚大師兄。”

　　姚大師兄從懷中再次取出那兩冊書，道:“萬青，這兩冊書我抄寫完好些年了，本來存放在兒子那裡，昨天你走後我去要了回來。嗯，這冊是傳記，記著本派的起源和傳承;嗯，這冊是拳譜，記著清風拳的拳經功法。以後你每收取一位傳人，都要親自各抄寫一冊，在祖師前輩靈位前傳授於他。”

　　萬青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傳記拳譜。透過朦朧的淚光，他看見大師兄眼中透出的關切和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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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⑨鄂州(江夏郡)，今湖北鄂州一帶;江州(潯陽郡)，今江西九江市。

　　⑩出自《孫子兵法.用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