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三年初春，弘農

　　回到弘農是在五天后的酋時，大部分人都放衙走了，只有幾人在值班。萬青交還完羽檄號牌，正欲離開，值班小吏忽然道:“你是萬青?等等，好像有你一封書信。”

　　萬青接過書信，封皮上是阿爺的字跡。打開一看，是講他們打算回安西，問他能不能抽空回家一趟。

　　想到自己常為別人家帶信捎物，卻很少給爺娘寫信問候，萬青很愧疚，那麽盡快請假吧。

　　回到菜園後，他首先仔細瞧過高牆那邊的小窗，冬兒應該還未回來。他歎口氣，回到房間，簡單打掃一下，換上便裝，再把行李歸放妥當。然後拿出那把團扇，一邊仔細欣賞，一邊遐想翩翩。

　　突然，院外有人喊道:“萬青！萬夥長！在不在?”接著房門被一把推開，是陳校尉的隨從。

　　萬青剛剛來得及把團扇藏在被子下面，道:“我剛回來，才進門。”

　　那隨從不由分說道:“快換衣服，校尉聞聽你回來，讓你馬上過去。”

　　萬青吃了一驚，趕緊穿上衣服，跟著隨從來到園外，並不見陳校尉身影。

　　隨從邁開大步前行，萬青來不及詢問，隻好緊跟在他身後，直到在一座富麗堂皇的樓閣前停下。

　　像是已等待多時，陳校尉立即從裡邊出來。萬青問道:“校尉叫屬下來，有何事吩咐?”

　　陳校尉道:“是這樣，裴觀察使來弘農視察，明天返回陝郡，今晚王將軍在此擺宴送別。”

　　萬青這才注意到樓閣招牌上的“鼎湖春”字樣，這是城裡最豪華的風月場和銷金窩。

　　他道:“好哇，早聞聽鼎湖春樓的大名，總算可以見識裡面的美女佳釀了。”

　　陳校尉道:“想得美。大劉小劉去陝郡時把那邊軍官都鎮住了，裴觀察使為了找回面子，這次帶來一名叫戚大的江湖豪傑，囂張的很。二劉李吳礙於身份不便出手，這才叫你過來，要煞煞他的氣焰。”

　　萬青倒吸了口涼氣，祁三哥講過這戚大的功夫與他不相上下，自己能打贏嗎?

　　陳校尉見狀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敢違命不成?聽清了，此事辦得好，老子在王將軍面前為你請賞，若辦不好，別怪老子擼了你的夥長。”

　　萬青撓撓頭，道:“校尉，你給想個計謀，設個圈套讓他鑽進去，這才好贏他。”

　　陳校尉卻道:“不行，不能贏，讓裴使丟了面子反為不美。”

　　萬青愁眉苦臉地道:“贏不得他，還要教訓他，世上哪有這種事?”

　　陳校尉佯怒道:“當然有，要不要讓老子給你舉幾個例子?”

　　萬青嘟噥道:“校尉說有就有，先弄點東西讓屬下填填肚子。”言罷自顧向樓內走去。

　　隨從連忙拉住他，低聲斥道:“休得亂闖！若是驚擾了上官，咱倆都得挨板子。”

　　他將萬青領至一間小房間，要來幾碟點心，一碗熱羹。萬青一邊吃喝，一邊想著應對之策。

　　吃到一半，隨從忽道:“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不是挺能挨打嗎?那戚大出手快、變化多，但力道卻一般。你拚著挨他幾下，只要不被他打倒在地，校尉再出面打個圓場，你就算完成任務。”

　　萬青歎道:“也只有這樣了，不奢望領賞，只要不被罰。”

　　隨從走出房間後，萬青閉上雙眼，開始小聲念誦“化”字訣:“……身體為鍾鼎，精氣為藥石。經脈皆通，百骸俱暖。道分陰陽，力分明暗。

明者堅比金石;暗者形如鉛汞。抵以金石，視敵力如無物;化於鉛汞，消敵勢於無形。……”　　他誦完三遍，睜開雙眼，發現隨從站在門口，開口道:“好了麽?隨我來。”

　　二人輕手輕腳地溜進主廳，席地坐在一個角落。主案方向有人正在高談闊論，身形卻被布幔擋住。

　　那人道:“……覬覦我大唐江山者，尤以吐蕃為甚，從劍南、隴右，至河西、安西，處處均蠢蠢而動。所幸當今聖人英明神武，朝廷大臣盡職盡責，戍邊將士奮勇殺敵，每每予敵重創。鳳林府重開兩年了，也該去邊關施展身手。一則報效朝廷，二則封侯拜將，正逢其時。”

　　萬青想，此人定是裴觀察使，那麽戚大應在他身旁。他剛想伸長脖子探看，卻被廳前幾人怒目製止。

　　他隻好坐端身體，忽聽王伏飛的聲音道:“裴使所言極是，鳳林府一直厲兵秣馬，時刻準備殺敵報國。”

　　裴使的聲音道:“好好好，王副使勞苦功高，諸位任勞任怨，裴某敬諸位一杯。”

　　王伏飛與折衝府諸校尉齊道:“卑職當馬革裹屍，以報裴使知遇之恩。”

　　在一片觥籌交錯中，萬青閉上眼，暗暗運用清風內功，讓氣息順著脈絡從丹田流向周身各處。等酒席間喝過一輪，萬青感覺到一呼一吸間真氣順暢無比，充盈在四肢百骸間，連丹田也微微發熱。

　　他睜開雙眼，長呼一口氣，準備將真氣納回丹田，忽聽一個聲音道:“誰在那裡?好強的氣息。”

　　萬青四下環顧，見很多人的眼光都望著自己，正在納悶，一人已走至面前，上下打量著他。

　　片刻後，那人開口道:“想必這位便是大家翹首以盼的高手了，幸會、幸會。”

　　萬青見他語似謙遜，動作卻極為傲慢，拱手道:“請問尊客可是戚英雄?”

　　那人也不回禮，點頭道:“不錯，正是戚大。你是叫萬青吧?”

　　萬青淡淡道:“戚英雄乃裴首領之手下棟梁，武林中人人皆知。小子默默無名，不足一提。”

　　戚大皮笑肉不笑地道:“萬英雄何必自謙?我聽齊二提到過你，渡橋一別後，沒落下什麽病根吧?”

　　幾人端著酒樽過來，陳校尉也在其中，聞言臉上微微變色。

　　萬青微笑道:“多謝他掛念，在下一切安好。當初在渡橋上，他們三四人輪流上陣，把我從橋南趕到橋北，差點沒能完成斷後重任。如果盧首領因此懲罰他們，煩請尊駕轉達在下一片歉意。”

　　一旁的陳校尉忍住不笑，戚大不便發作，道:“小子口才可以，希望拳腳也一樣在行。”

　　萬青再拱手道:“一會還請戚英雄手下留情。”

　　戚大冷笑一聲，道:“好說，好說。都是一家人嘛。這邊請，萬英雄。”

　　從陳校尉正前方走過時，萬青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踏步跟在戚大身後。

　　何必去想投機取巧?針尖對麥芒地乾一場便是，大不了被擼了夥長，以後我一樣再掙回來。

　　二人走至一塊空曠處，正對著主樓的窗戶，窗邊逐漸圍過許多端著酒樽的賓客。

　　戚大朗聲道:“聞聽萬英雄出自長安彪豹館，還有清風明月拳的絕學，今日戚某定要好好領教。”

　　言罷他擺出“請出招”的上手架勢。萬青見狀，道聲:“恭敬不如從命。”便主動上前攻擊。

　　按規矩，作為上手的前三招方須隻守不攻，下手方則要留有余地，以示禮尚往來。萬青遂使出弸彪拳的起手三式，看似出手精彩，實無多大威力，被戚大輕松化解。

　　這三招一過，便該戚大反擊。他道聲:“小子，小心了。”身手倏然變快，如暴風驟雨般攻出。

　　萬青雖已有防備，仍是顧上難顧下、防左卻失右，身體接連挨了幾下。所幸清風內功已布滿全身要害，雖然顯得狼狽，卻依然穩住身形，未被擊倒。

　　三四招後，戚大收住，萬青方站穩身形。只見那邊戚大眼中滿是鄙視，卻在長呼吸，似是調整氣息。

　　萬青心意轉動，裝作惱羞成怒，旋即上前向戚大攻去，但時刻防范著對手反攻。

　　戚大略顯驚訝，卻並未慌亂。他邊擋邊退，兩招後見萬青攻勢漸竭，****般的反擊又來了。

　　萬青全神貫注地防備，除了手、臂、腿、腳，連肩、肘、膝、背都用上，依然又中一掌，還是在臉頰。

　　正在萬青擔心無法抵擋對手乘勝追擊時，戚大卻停止攻勢，擺出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態。

　　此時從樓上傳來眾人的叫好聲，夾雜著少許歎息聲，戚大則乘勢抱拳致謝。

　　萬青隻注意到戚大暗暗調整氣息的跡象愈加明顯，同時感覺臉頰雖然火辣，卻並不很疼痛。

　　戚大剛把眼光收回還未開口之際，萬青搶先道:“在下再來討教。”又再次攻了過去。

　　此次他的攻勢隻佔三成，而將七分用於防備，氣息也遊於全身。果然一招後，戚大開始反擊。

　　但此次戚大的速度不那麽快了，而是改為招式變化繁多。不過弸彪拳恰好也以此見長，憑借十余年的底子，萬青一一化解，數招後他竟然聽到戚大隱約的喘氣聲。

　　萬青心中已然明了:裴氏武功以出手快、變招多聞名，卻極耗體力，每攻一陣便須休整片刻;只要能抵擋住其攻勢，他必然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只是很多高手根本撐不過幾回合，這次幸虧戚大遜於力道，加上自己有內功護體，才有了反敗為勝之機;之後只須不給他喘息之機，靠比拚體力不愁最終贏不了。

　　主意打定，萬青一方面始終糾纏住對手，一方面繼續三分攻七分守。再過幾招，戚大見佔不到便宜，索性也擺出防守架勢。萬青則趁機一波猛攻，終於靠“誇父追日”擊中對方一拳。

　　但戚大也非等閑之輩，他趁著防守調整好氣息，立即來一波快擊，將局勢扳回，然後又采取守勢。

　　欲速則不達，不要著急，就這般與你耗著，看你還能堅持到幾時?

　　正當萬青逐漸佔據上風之時，樓上有人喊道:“裴使有令:二位壯士請停手，來席間領賞。”

　　萬青不得不停下，與戚大同時道:“遵命。”

　　他極不甘心地跟在戚大後面，剛進大廳，聽見王伏飛斥道:“混帳東西！擺這幅臉色給誰看?”

　　只聽裴觀察使的聲音道:“無妨，年輕人爭強好勝，你我當初不都是如此?哈哈哈。”

　　廳上眾人均跟著大笑。在笑聲中，萬青遠遠地向裴觀察使方向行禮。

　　裴觀察使的聲音道:“他二人爭鬥甚是精彩，只是都去看他們，這酒喝不痛快。”

　　片刻後他又道:“上有四位虎將，下有眾多勇武兒郎，鳳林府能有今日，賢弟功莫大焉。”

　　王伏飛聲音滿是謙虛:“都是裴使教導有方，下官不過是恪盡職守，不敢貪功。”

　　萬青被引至後排一個空位上，心中頗為不快，接連喝了幾杯，本來酒量不大，很快就醉倒了。

　　次日醒來，發現是在衙門的親兵宿房，旁邊是他帶的幾名親兵，除了爾賀。

　　他詢問了眾人幾句，陳校尉的那位隨從也來了，對他道:“陳校尉傳你去見他。”

　　萬青見陳校尉故意板著臉，心裡馬上踏實了。

　　陳校尉首先罵道:“狗東西！去時三天， 回來五六天！是不是沒人管便要浪?怎不回你安西浪去?”

　　過一會，他又罵道:“瞧你那點出息！才三五杯便在席中呼呼大睡，真給咱們衙門丟臉。”

　　等罵得差不多了，他才道:“好在爭鬥得不錯，掙回了臉面。瞧在這份上，老子今天饒過你。”

　　萬青恨恨道:“稟校尉，若不是裴觀察使叫停，屬下一定能贏了戚大那廝。”

　　陳校尉作勢要扇他一耳光，口中道:“老子講過不能贏，你耳朵長哪了?”

　　見萬青不吭聲，陳校尉道:“官場上的講究，你怎就不明白呢?多向繼元王促學著點，別不服氣。”

　　萬青隻好低聲道:“屬下知錯了。”

　　陳校尉道:“好了，以後多長個心眼。有件事，你不在這幾天，梁爾賀已被調至將軍身邊使喚。”

　　萬青道:“屬下知道了，沒別的了?”

　　陳校尉又板起了臉，罵道:“他娘的，你還想有啥事?”

　　萬青偷偷抬眼瞅了瞅，才道:“還有屬下昨晚該得的獎賞呢。”

　　陳校尉罵道:“狗東西，這個倒記得清清楚楚。老子不會賴帳，一會見到將軍便給你請賞。”

　　萬青道:“稟校尉，屬下不要賞賜，隻請準許屬下回趟家見爺娘。”

　　聽完萬青講完事情原委，陳校尉點頭道:“孝乃人倫之始，本校尉先替將軍答應你了。”

　　萬青長舒一口氣。離家一年半，自己終於可以昂首回到王家村，去見爺娘和兄弟姐妹了。

　　只是，如果見到影娘，該如何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