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二年春,終南山下
親看天色將亮,眾親兵陸續來到馬廄察看馬匹情況,不少人都在打呵欠。
但王繼元注意到,萬青的精神不錯。其實自離開侯府起,萬青一直難以抑製心中激動。每次同伴們值完夜崗,哪個不是又困又累倒頭便睡?萬青倒好,前夜歸來後在床上輾轉反側到四更。昨天白天大夥都無聊得要命,他卻正好酣睡一場。
望著比武前心目中的頭號勁敵,王繼元暗暗感慨。在鳳林折衝府,自己、王促、萬青都倍受長官關懷和同伴敬重,可是自從進將軍衙門起,優越感隨即消失,自己與王促倒是很快適應,萬青卻成為親兵中最受長官輕視的那個。幸虧這家夥極為要強,一直咬著牙硬撐。
王繼元能體會到其中的辛酸與艱苦,自己當初也是這樣走過來的。雖然出生在地方望族,自家這支卻日漸衰微。為改變不受族人待見的處境,王繼元記不清受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汗、吃過多少虧、挨過多少訓!天道酬勤,如今總算看到了希望。
想遠了,王繼元將思緒移回到一旁的萬青。這次若不是憑借萬青的關系,王將軍恐怕見不到開國侯;赴宴時,王將軍又罕見地讓他與自己一起殿後。很可能他從此迎來轉機,自己應該與他搞好關系,不指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但也不要阻礙自己的前途。
此時,夥長領人巡視過來,問道:“馬廄有沒有情況?”
王繼元答道:“回稟夥長,一切正常。”
夥長余光撇過還在打呵欠的幾名親兵,道:“都打起精神來,別再讓歹人鑽空子。”
回想起今天臨晨,還在沉睡中的親兵們被一陣吵鬧聲吵醒。
從屋外傳來夥長的聲音:“馬匹怎麽了?快講!”
喂馬驛卒的聲音道:“方才聽見馬的聲音不太對,我忙去檢查,隱隱約約看見有個人影跑了。在食槽裡搜查,發現有巴豆,趕緊往出揀,還是被吃掉一些,今天沒法騎它們了。”
夥長道:“那怎麽行?將軍要趕回弘農呢。現在不是還有幾匹馬沒事嗎?”
驛卒的聲音:“你們非要騎的話也行,半路哪匹馬拉稀,你們負責抬回來。”
然後傳來王伏飛的聲音:“看清是什麽人了?”
驛卒的聲音:“黑燈瞎火的哪看的清?估摸是附近的團結兵。前幾天想來打秋風,我們借將軍您的名號給攆走了,所以他們趁天沒亮來報復。”
王伏飛的聲音:“剛才誰值崗?周圍有什麽動靜?”
王促的聲音:“是我,在外圍巡查過一遍,沒發現異常。”
此時驛館館主出聲道:“將軍不妨再多留一天,明早再走不遲,沒事的馬匹自然沒事,有事的馬匹也已經治好,幸虧發現的早。”
半晌傳來王伏飛的聲音:“也罷,明天再出發。”
不一會,夥長進屋壓低聲音道:“將軍吩咐,今天馬廄增一崗,夜晚裡外雙崗。都機靈點,別再讓龜孫們摸進來。”
這一個白天在平靜中度過,除了在驛館周圍巡邏,所有親兵都沒出驛館一步,無聊時只能在房內睡覺,憋壞了所有人,只有補覺的萬青睡得十分酣暢。
即將過去的這個夜晚,每個親兵都沒輕松過,連驛卒們也不敢馬虎大意,一半人不能入睡,另一半也只能和衣而臥。此刻緊張時刻將過,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
等夥長離開,王促嘟囔道:“不該在這個驛館繼續住,咱們應該連夜趕回長安城。
” 這句話引得周圍值崗親兵們一片笑聲,大家的緊張情緒得以緩解。
王小丙道:“哎,萬青,你怎一點都不困?”他跟不少親兵一樣是同族中人,跟著王將軍有一年多了,但因講話比較衝,做事有些懶,並不怎麽受王將軍待見。
萬青不好意思地道:“有嗎?以前在武館時,談起開國侯還有裴璞、馮力、盧仕鎰,感覺像天上神仙般遙不可及,不曾想一天之內竟全見到了。距離雖遠了些,但都是活生生的真人,還能聽見他們講話,真像是做夢一樣。”
一旁王促笑道:“哈哈,你白天都在做夢,自己不知道嗎?”
萬青更加不好意思,道:“對不起諸位兄弟,影響大家休息了。”
王促道:“沒關系,沒關系。聽你夢話,好像打殺得很激烈,到底做了什麽夢?”
親兵們都好奇心起,萬青推辭不過,隻好道:“好吧,只要不取笑我,我就講。”
大夥異口同聲表示不會,萬青遂道:“開國侯提起一名大盜,名叫曹震虎。我小時候隨商隊路過河西時,曾遇到過一股假冒他名號的馬賊。他們人多勢眾,商隊眼看要慘遭血洗,忽然不遠處衝出一隊官軍,將馬賊殺得四散而逃。要不然,我可能早死在茫茫戈壁……”
王小丙打斷他道:“講你的夢,別扯得太遠。”
萬青道:“別急,夢跟那段經歷密切相關。我先夢見阿爺監督著我練武,說不好好練會被馬賊砍死。忽然間到了戈壁灘,正口渴難忍,一群馬賊衝至跟前。此時我想起已學會武功,立即拔出佩刀殺向馬賊,接連砍翻了幾個。這時有人喊:‘不好了,曹震虎死了。’我挑開一個領頭馬賊的面巾,果然是曹震虎。這時開國侯出現,對我道:‘好的很,你可以跟三俊傑平起平坐。’接著胡四師兄向我賀喜……”講到這,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王促插話道:“那接下來夢到什麽?”
萬青道:“沒了,我一高興笑醒了。”
王促笑道:“不是吧?我們可都聽到了,老實講,是不是夢到了相好?”
萬青臉色一變,隨即恢復自然,道:“我喊了影娘?那是房東,你們都在想啥?”
眾人發出一陣哄笑,各自忙各自的事去了。
等東方亮起曙光,親兵們收拾完行囊,準備好馬匹,只等王將軍出房門。
正在此時,院內忽然出現一人,悠悠然向王將軍房間走去。距離最近的萬青和王小丙大吃一驚,萬青喊道:“什麽人?”伸手去攔,王小丙喊道:“快出去!”伸手去抓,卻雙雙撲了個空。那人只是一晃一閃,已至二人身後。
隨後的三名親兵見勢,立刻拔出佩刀,以品字形陣勢逼向來人。來人搖搖頭,繼續走向房門。左邊親兵虛砍一刀想嚇走來人,不料那人向斜刺裡一移,已至他身邊空擋處。
弧形陣勢中間的正是親兵夥長,他明白來人目標必是將軍無疑,下手不再留情,手中佩刀徑直向來人腰部斬去。來人見前路已被封堵,後撤一步,夥長正欲揮出第二刀時,來人腳步輕輕一滑,一個順勢轉身,貼著夥長的後背移到另一邊。右邊親兵根本來不及再封堵,本能地向來人背後劈去,而來人只是向前邁出一步就把他甩在身後。
距房門最近的王繼元和王促一時目瞪口呆,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撲上去,眼睜睜看著來人向房門走來。還是夥長經驗豐富,忙喊道:“快堵門!”王繼元和王促馬上反應過來,一個左前半蹲、一個右後直立在房門前,佩刀一上一下,來人若想進房門不打倒他們是不行了。
來人見狀,終於停下腳步。刹那間,眾親兵已經全跟過來,手持佩刀將來人團團圍住。
來人再次搖搖頭,向正欲大喝的王促做一個小聲的手勢,姿態甚是優雅,他輕聲道:“請通知你家將軍,故人裴璞前來拜訪。”
王伏飛在屋內道:“原來是裴賢侄,請問有何貴乾?”
裴璞道:“前日在侯府花園, 裴某不該貿然開口,給將軍帶來一場麻煩,特來賠罪。”
王伏飛道:“不知者不罪,賢侄不必在意。”
裴璞微微搖頭道:“將軍這副待客架勢,應是為了對付那人。裴某前來,除了賠罪,還想與將軍共議對付那人之計。”
王伏飛道:“閣下與那人是結拜兄弟,怎的不幫他反而來幫我?”
裴璞道:“鳳林府大劉小劉還是同族兄弟呢。王副使是朝廷命官,更是敝叔的左膀右臂,於公於私,裴某都該前來助一臂之力,有何不妥?”
王伏飛笑了,道:“好,好,既是如此,請賢侄進裡邊來。”
王繼元和王促略作猶豫,還是讓開了道路。裴璞毫不客氣,一邁腿跨進房門。眾親兵不放心,也急匆匆跟了進去,或擋在王伏飛身前,或圍在裴璞身後。
裴璞今天換了一身勁裝,與前日相比更顯英姿颯爽。他對眾親兵之舉全然不在乎,微微一笑道:“裴某大清早趕來,王副使也不給個座位?”
王伏飛淡淡道:“非是王某心存怠慢,實是即將出發回弘農,一切從簡,還望海涵。”
裴璞若有所思,道:“嗯,此去向東七八裡,必經過一片桃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確是美不勝收。昨日裴某有心一覽美景,卻見其中雜有槐樹楊樹,哎呀,真是極煞風景。”
王伏飛驚道:“槐樹楊樹?閣下指什麽?”裴璞笑而不答。
王伏飛對眾親兵道:“你們全都退下,對,全都在外面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