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中,豹房很神秘。
但在一些人眼中,豹房幾乎沒有秘密。
朱厚照的一言一行,乃至於一日內出了多少次恭、喝了多少酒、寵幸了誰、與誰見了面……很快便會有人知道。
比如劉瑾。
豹房中的小太監大多都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
他不在時,這些小太監便是他的耳目。
所以,沈長安離開豹房不久,劉瑾便收到了消息,獲知了沈長安與皇帝交談的內容,以及皇帝的態度。
“炎光,你怎麽看?”
劉瑾瞟向站在一旁的一個瘸腿男人。
這家夥正是劉府的首席幕僚,劉瑾手下的“四大金剛”之首,曾有“瘸腿神仙”之稱的狗頭軍師:張文冕!
聽到劉瑾所問,張文冕沉吟了一會,道:“姓沈的那小子不簡單,短短時間便得到了皇上的器重,還得到了太后賞賜。
再這麽下去,怕是對公公的地位也會有所影響……”
劉瑾沒有吭聲。
這一點,他心中有數。
張文冕繼續道:“假如咱們從正面出手,除非有必勝的把握置那小子於死地,令其無法翻盤。”
劉瑾冷冷道:“這事恐怕有點難辦,那小子入京不久,接觸的人也不多,一時半會兒很難抓到他的把柄。”
“那咱們就來暗的……”
“暗的?”
“對!公公不必親自出馬,如此如此……”
張文冕湊過頭小聲說了一陣,聽得劉瑾連連點頭。
另一邊,沈長安閑來無事,親筆題了一幅字,隨後去拜訪了一個人:李東陽!
弘治年間,李東陽與謝遷、劉健同心輔政,合作無間,在朝在野皆有極高的聲望,被人譽為“賢相”。
可如今,謝遷、劉健二人已致仕歸鄉,唯有李東陽留在內閣,形影孤單。
為了大局,他不得不與劉瑾等人虛以委蛇。
但,朝中不少大臣卻不理解,認為其有失風骨,有失氣節,舍不得拋下功名富貴。
其他人也就罷了,最令李東陽痛心的是,連他的得意門生竟然也對他誤會至深,來信說什麽“請削門生之籍,然後公言於眾”雲雲。
言下之意,便是斷絕師生關系。
這便是一些讀書人大力推崇的所謂“氣節”、“風骨”,說來說去,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名聲。
有些讀書讀壞了腦子的文官,甚至巴不得被錦衣衛抓去打一頓屁股。
因為這樣他們便有了吹噓的資本,認為自己是忠良,是賢臣。
可他們又怎麽會理解一個老人忍辱負重,砥礪前行的心情?
如若他再離開,內閣豈不是徹底落入閹黨手中?
他在,至少還有一線希望。
“他來做什麽?”
李東陽微皺眉頭看了看手中的名貼,隨之又抬頭問了一句。
管家回道:“回老爺,沈大人隻說前來拜訪老爺。”
“嗯……帶沈大人到前廳。”
“是,老爺!”
管家應聲而去。
不久後,身著一襲儒衫的沈長安來到前廳,衝著李東陽見了一禮:“晚生沈長安,見過李閣老!”
李東陽不由愣了愣神。
在他的固有觀念中,沈長安乃是武狀元,乃是欽點的錦衣衛千戶,這也是他一開始皺眉的原因。
可現在一見沈長安頭戴儒巾,身著青衫,以儒家之禮見之,自稱晚生。
如此方才回過神來,這小子還是個舉人,當年還被人譽為江南才子。
一時間,不由心生好感,抬手笑道:“沈公子不必多禮,快請坐!”
他沒稱按官場那一套稱呼,而是稱公子,這顯然便多了一層微妙的意思。
“多謝閣老!”
“上茶!”
“是,老爺!”
一個丫鬟應了一聲,隨之沏了一杯茶送了過來。
閑聊了幾句之後,李東陽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不知沈公子此來,有何貴乾?”
他可不相信沈長安是特意跑來陪他這個老頭子聊天的。
“閣老……”沈長安站起身,從懷中摸出一卷紙遞上前:“晚生寫了一幅字,想請閣老指點一二。”
“哦?”李東陽眉頭一動,接過字幅展開一看,上面所寫的乃是一首詩:石灰吟。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首詩的作者名叫於謙,乃是永樂十九年的進士,曾任禦史、兵部侍郎、兵部尚書,加封少保。
天順元年,英宗複辟,於謙被人陷害入獄,最終含冤而死。
陷害他的主謀便是大將石享,也就是劉瑾如今所居的那處大宅院的前主人。
好在老天有眼,石享最終也沒落得個好下場,以謀反罪論處。
憲宗帝登基之後不久,便為於謙平了反,孝宗帝在位時,又給於謙追加了諡號:肅湣。
所以,李東陽一看這首詩,便明白沈長安醉翁之意不在酒,寫這幅字給他看是有深意的。
不過他對沈長安並不太了解, 故而撫須笑了笑:“真是難得一見的好字,筆鋒剛勁有力,氣勢磅礴,好書法!”
當然,他這麽說倒也不算敷衍,他對沈長安的書法的確很欣賞。
李東陽不僅是內閣首輔,也是當朝文壇大家,乃茶陵詩派的核心人物,著有《懷麓堂稿》、《懷麓堂詩話》、《燕對錄》等等文集。
在朝中,曾主編《大明會典》、《孝宗實錄》、《歷代通鑒纂要》等。
在書法方面也有極高的造詣,擅長篆、隸、楷、行、草書,曾有書法大家讚其曰:
“長沙公大草,中古絕技也!玲瓏飛動,不可按抑……”
“閣老過獎!”沈長安自謙了一句。
“這幅字,沈公子可否割愛贈予老夫?”
“閣老言重,晚生拙作能入閣老之眼,那是晚生的榮幸。”
“呵呵,沈公子不必自謙。以老夫之見,沈公子的書法已具大家風范,假以時日,必成一派名家……”
接下來,二人皆未提及朝中之事,而是聊起了詩詞歌賦,歷代名家名作。
李東陽驚訝地發現,沈長安知識面之廣遠超他的想象,各類典故順手拈來,有些竟然連他都沒有聽過。
這不免令得有些汗顏。
同時也讓他對沈長安的看法又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聊著聊著,李東陽忍不住問了一句:“沈公子,老夫冒昧地問一句,你有如此才華,為何卻走了武舉這條路?”
說來說去,骨子裡還是有些看輕武官。
這也是絕大多數文官的通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