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秋,桂花飄香。
整整1362頃恤田之內,冀州屯田軍第一、第二營六千余名屯丁揮舞著鐮刀,開始收割粟米。
地裡的粟稀稀落落,產量注定不會太高。
有人收割時,甚至碰到了殘存的石子,將刀刃損壞。
有人收割時,看到已經腐爛了一小半的樹根,於是做個標記,秋收完畢後再來挖掉。
雜草不可避免地被一起割倒,屯丁們心中暗嘆,多長一株草,就少收一株粟,地裡積存多年的草籽還是多了一些。
好在情況在一點點改善。
比起去年,今年畝收當在兩斛左右。
按照樂家制定的規則,大家都能多吃幾口飯,肚子能更飽一些。
產量最高的那一百人,還能得兩匹絹帛賞賜,並提前轉為民戶——這一下子就免去了四年“刑期”,誰不發奮?
恤田一河之隔,是大片鬱鬱蔥蔥的樹林。
樹林前後左右乃至中央,像癩子的頭頂一樣,好一塊禿一塊的。
修建行宮不但需要燒磚製瓦、開山取石,也需要大量木材。
現在用的木料多從他處調用,但廣成苑內也大量砍伐竹木,陰乾後備用,這從第一年就開始做了。
於是,森林、竹海一片片消失。
當然了,數萬人的規模,對山林造成的影響壓根談不上多大。
廣成澤就超過半個郡大小了,如果算上周圍的山林、草地,則遠遠超過一個郡。
持續三年的開發,也只是整飭出了一小部分罷了。
樹木被砍伐後清理出來的空地,被改造成了農田。
因為挖樹根帶走了大量泥土,這些農田的質量談不上多好,即便運來了不少淤泥、灰燼肥田,產量依舊少得可憐。
這個判斷,邵勛一走到田間地頭時,就看出來了。
但他沒有廢話,而是揮舞著鐮刀,與來自潁川郡的役徒們一起收割。
銀槍軍也臨時結束了訓練,整整六幢三千多人輪番上陣,收割粟米。
“魯陽那邊差不多也開始收割了吧?”邵勛彎著腰,飛快地割著粟,嘴上說道。
庾亮勉為其難地跟在旁邊,笨手笨腳乾著活,回道:“比這邊略早一些,再過幾日,就收完了。”
老實說,他是真不願乾這種粗笨活計。
無奈邵勛臉一板,他就有點畏懼,於是勉強跟過來了。
他辭了幕府的東閣祭酒之職,現在跟在邵勛身邊,沒有任何職務,活似仆役一般。
邵勛在淤泥裡行走,他要跟著。
邵勛下地收割,他要跟著。
邵勛乘船捕魚,他要跟著。
邵勛去牧場看馬,他也要跟著。
諸如此類。
“今年這批新開之地,計有1409頃有余,如果明年交給你來管,能不能乾好?”邵勛收割的動作很快,大鐮刀擺動的幅度不大,但效率極高,不一會兒就落下了庾亮好幾步。
庾亮一聽,心神大振,立刻說道:“君侯放心。我家在鄢陵也有莊客部曲,定能乾好。”
“沒那麽簡單哦。”邵勛笑了笑,道:“青州屯田軍八千降人,他們可不好管。”
庾亮一聽,亦笑道:“我讓族中派二十名典計、管事,另遣三四百部曲家兵過來,不妨事。”
“好。”邵勛也不廢話,事情就這麽定下了。
恤田那邊,牙門軍遲早要卸下看守職責,畢竟太影響訓練了。
從明年開始,完全交給南陽樂氏管理。
他們能拉出數千部曲家兵,派個三五百人過來,完全不是事,能減輕自己的壓力。
眼前這1400余頃田是去年秋收後平整出來的,今年由青州屯田軍第五、第六兩營(尚有近八千人)耕種,明年完全脫手,解放出五百牙門軍,參加可能爆發的戰爭。
今年秋收後,還會繼續平整一部分田地,耕種的勞動力還沒找到。大概率是明年交給洛陽三園撤下來的莊戶,目前已增長到2500余戶,算是自己的私人產業。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會交給三弟邵璠、大侄子邵慎共同管理。
三弟跟著裴妃的典計們學了幾年,進步不慢,可在裴進等人的協助下,勉強管理莊園。
邵慎身邊圍著一群“惡少年”,整天策馬騎射,舞刀弄槍,閑時也帶著莊客們操練一番,人頭比較熟。
二人配合,一文一武,大概能將這個新莊園勉強運轉起來。
廣成澤這個新開辟的後勤基地,短期內基本就是這麽個格局了:邵氏、樂氏、庾氏三家共掌,源源不斷地為他提供糧草。
禹山塢那邊,準備交給舅舅劉氏一家,他家以前是世兵小軍官,比邵家強那麽一點點——亂世之中,任人唯親有時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真沒辦法。
宜陽三大塢堡,由學生幹部管理。
綠柳園現在也有近千莊戶了,由邵父帶著一幫親戚管理。
魯陽有崔功,梁縣有羊曼,襄城則歸盧志,周謨最近到了縣令被殺的陽翟走馬上任。
仔細算算,現在手頭實控十個縣,外加廣成澤和幾個零散的莊園、塢堡。
耕戰系統之中,耕這一部分,基本“外包”給親戚了——妻族也是親戚嘛。
邵勛突然間覺得,他的這個勢力與北朝胡人何其相似!
他現在就是專司練兵、打仗的“胡人”……
難道這就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不,他還有掙扎的余地。
他還有絕招。
現在需要的是快速積累實力,不然的話,等別人積攢了大量錢糧,並在長期戰爭中鍛煉出了一支可靠的軍隊,傾巢而來時,你的政權就算再純潔又有何用?體量太小了啊。
先活下來是最重要的。
恤田收獲完畢後,第一件事就是授予獎勵。
一百名勞動積極分子被編為民戶,落籍廣成澤南部的南山、汝陽二防。
此百人聽到自己的名字時,千恩萬謝,喜極而泣。
在廣成澤開荒種地可不是什麽好差事,病死、累死甚至被打死的並不少見,今能成為民戶,可謂身份上的一大飛躍。
哪怕沒給他們分地,靠著給人當部曲,日子也能過得不錯。
他們離去之後,其他人幾乎羨慕得眼睛噴火。
不過,驚喜馬上落到他們頭上。
邵勛下令招募七百人為兵,分給王闡、郝昌、樓褒、樓權四將。
這樣一來,四位河北降將各領兵千人,於魯陽縣屯田,自食其力,邵勛額外補貼他們少許糧食,以令其有余力操練。
說白了,這四千人現在已經成了事實上的輔兵。
每次銀槍軍出征,幾乎都會把他們拉上,再塞一些工匠過去,安營扎寨、輸送糧草、樵采做飯、修理器械、照料牲畜綽綽有余。
輔兵出征亦有賞賜,再加上日常補貼、自己屯田,生活並不算太差。屯於魯陽縣的這批河北降兵之中,甚至已經有人娶妻,在當地扎根了。
去掉這批人後,汲桑降眾只剩六千左右,縮編為一個營,繼續耕作恤田,且下個月就會開始:種植冬小麥。
“元規,潁川役徒就要回鄉了,你是本郡豪族,發放余糧之事,就一力操辦了吧。”邵勛拍了拍庾亮的肩膀,道:“帳無需算得太細。他們辛苦了一整年,多拿點糧食回家,也好讓家裡的日子寬松些,去吧。”
“君侯,征發役徒開荒,向來有之,從沒如此大方過。這……”庾亮有些疑惑。
“元規!”邵勛拍他肩膀的力氣更大了,讓庾亮齜牙咧嘴。
國朝泰始年間,於薊縣修造了一個水利設施,可灌田萬余頃。
而薊縣新增的這萬余頃良田,都是幽州官府征發役徒開荒所得。他們回家時,可沒說能帶余糧回家——所謂余糧,即秋收之後,扣除役徒開荒過程中消耗的口糧所剩下的糧食。
邵勛搞的這些,可算是善政了,同時也提高了開荒的積極性。
“人要有仁愛之心。”邵勛說道:“這等施恩機會,白給你的,勿要讓我失望。”
“諾。”庾亮應下了,很快便找人去操辦。
邵勛嘆了口氣。
這幫世家子,是真不把百姓當人看啊。
我都覺得自己已經是黑心資本家了,沒想到他們更狠。
南陽、潁川兩郡役徒輪番開荒,明年則輪到順陽郡役徒。
對他們好點,能降低鬧事的頻率,也能傳播自己的名聲。
廣成澤附近的襄城、南陽、順陽、潁川、汝南諸郡,他都有想法,早晚要一一佔據。
人心這東西,虛無縹緲,看不見摸不著,但關鍵時刻就顯現出威力了。
傍晚時分,他登上了一處高坡,看著仍在辛苦勞作著的夫子役徒,看著一片片收割完畢的農田,看著一條條鋪好的路,看著一間間完工的屋舍,看著漫步徜徉著的牛羊馬匹,看著湖面上星星點點的漁船……
滿足感油然而生。
這才是他與人爭鬥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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