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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第六十章 有事真上
長堤懷抱綠水,鳥兒嘰嘰喳喳。

廣成澤的北緣,亦別有一番天地。

朝中煩心事一大堆,王衍遂告了假,來到南邊散心。

莊園已經開工了,由幾個家族子弟負責督造。

洛陽過來的工匠手藝精湛,動作麻利,王衍看得連連點頭。

“君侯躲在這邊倒是自在。”湖畔柳樹下,王衍感受著青山綠水,心情甚是愉悅地說道。

“司徒來此,必有要事。”邵勛笑道。

王衍搖了搖頭,道:“確實有事,但不是大事。實在是在洛京待得煩了,南下遊山玩水,怡養心境。”

理論上來說,王衍並沒有太多實權,想偷懶的時候可以很閑。

但他之前擔任尚書左仆射的時候,在中央和地方上安插了許多自己人,黨羽眾多。本身又是名士,影響力很大,因此雖然很少直接操作政務,但天子三番兩次垂問,黨羽們也經常在他家聚會,能干涉的事情還是很多的。

當然,也不能忘了他是北軍中候,禁軍名義上的統帥,在如今這個年月,此職甚為關鍵。

“能讓司徒煩心的,想必不是小事。”

“無非是錢糧罷了。”

說完這句話,王衍簡略解釋了一番。

王彌入寇京師,終究還是造成了一定的惡劣影響,即中央權威的喪失。

有些州郡,乾脆借口地方不靖,收不上稅,減少了解送入京的錢糧數量,朝廷還沒什麽好辦法。

老實說,在地方上自耕農急劇消失的年代,朝廷收稅本來就靠士族賞臉。

士族願意給多少,那就是多少。哪怕朝廷壓下了指標,完不成的也比比皆是。

天子討厭王衍嗎?那是必然的。

但他不能動王衍,一動,錢糧都收不上來幾個。

老王這個裱糊匠,現在所做的事情就兩個:一是利用自己的影響力,讓都督、刺史、守相乃至地方上的士族納稅——多多少少給一點,你們也不想朝廷真的垮臺對吧?

二是利用官位與地方士族們做交易,到最後其實還是讓他們出錢、出人。

這個活,換個人來乾的話,在朝廷權威日漸淪喪的今日,真未必能有王衍做得這麽好。

老壁燈別的本事或許稀松,但口才了得,拉關系賣老臉的能力更是堪稱上乘。

今年朝廷的財政收入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這不,洛陽中軍戰損的人員都沒招募,而是讓各營自己拆東墻補西墻,內部抽調人員完善編制,整體上則壓縮員額。

原本五萬四千余步騎的宿衛七軍,現在還剩四萬七千人上下:左右二衛各一萬五千出頭,左軍有接近萬人,右軍尚余五千,驍騎軍二千。

邵勛掌管的牙門軍原本五千二百人,現在只有五千,那二百人的缺額乾脆不給補了,真沒錢。

也就是說,現在的洛陽中軍只有五萬二千余人了,聽聞還要減少錢糧配給,日子確實不好過。

“王彌來一趟就罷了,很快便被擊潰。”邵勛聽完後,說道:“如果匈奴再來圍攻一次洛陽,朝廷的日子豈不是更難?”

“誰說不是呢?”王衍嘆了口氣,看向正在建設的自家莊園。

老壁燈心中湧起一股沖動,這朝廷還有沒有必要保了?天天和人扯皮,他也累啊。

與其那般,不如趁早多給自家倒騰點東西,再走一步看一步。

“司徒……”邵勛不知道王衍在想什麽,但心中升起一股危機感,連忙說道:“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萬勿灰心喪氣。”

誰知王衍一聽,臉色更是憂愁,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老夫弄得心力交瘁,幾次都想撂挑子不幹了。”

“司徒有何難處?仆能幫的一定幫。”邵勛立刻給王衍打氣。

“而今卻有一樁難事……”

“司徒不妨道來。”

“太傅已徙鎮濮陽。”王衍說道。

邵勛點了點頭,他也收到了這個消息,庾亮告訴他的,而庾亮的消息來源多半是侍中庾珉。

“馬上又要移鎮滎陽。”王衍繼續說道。

這個消息邵勛卻不知道了,於是問道:“為何移來移去?幕府搬家不麻煩麽?”

“太傅要親自指揮對匈奴的戰事,滎陽離得近,更方便一些。”王衍說道。

邵勛不知道該怎麽吐槽,太傅你昏頭了吧?

“真要打?”他問道。

“真要打。”王衍毫不猶豫地說道:“匈奴攻下平陽、河東二郡,朝廷總要有點回應吧?具體部署,說給你聽也無妨——”

“豫州刺史裴憲將率軍二萬北上白馬,援應汲、頓丘、魏三郡。”

裴憲是裴楷之子,算是裴家中堅一帶的代表人物之一,與裴整、裴廙之類的旁支子弟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堪率禁軍一部屯東燕。”

王堪,東平壽張人。其父王烈,與嵇康相善。

王堪入仕之後,官至尚書左仆射,現為車騎將軍。其人與陳留阮瞻(竹林七賢阮鹹之子)乃姨表兄弟,曹魏中領軍許允的女婿。

他率軍屯東燕,目的與裴憲一樣,防備的是劉漢外圍雜牌王彌、石勒。

“曹武率軍屯大陽,以備蒲子。”

平北將軍曹武,乃前朝宗室後裔。

大陽在河東郡,很明顯是防備匈奴主力的。

邵勛聽完,隻覺得雲裡霧裡,便問道:“司徒,裴憲、王堪、曹武三路大軍,是何人所派?”

“裴豫州這一路,乃太傅所指,天子詔允。”王衍說道:“王堪、曹武年事已高,久未領軍,卻是天子欽點之將。”

我艸!

這是從垃圾堆裡翻出來幾個老大爺,然後讓他們領軍,與司馬越針鋒相對?

天子司馬熾這性格,邵勛不好評價。

你們可以爭鬥,但別拿軍國大事鬥氣啊。萬一弄出事情來,虧的是朝廷本身啊。

“朝廷用兵,是何方略?”邵勛問道。

“這得問太傅了。”王衍哂笑一聲,又道:“君侯乃用兵大家,或能得窺一二?”

邵勛搖了搖頭,他真不知道。

各路人馬的兵力、戰力,一無所知。

各路人馬的戰術目標,一無所知。

大軍統帥的戰略方向,一無所知。

他甚至懷疑,司馬越是不是壓根沒什麽戰略目標,純粹亂打一氣?

或者有戰略目標,但不靠譜,執行過程中走樣?

他不是司馬越肚裡的蛔蟲,他不知道。

但他覺得,這個用兵思路,不是很對。

“禁軍此番亦要出征。”王衍突然說道:“老夫思來想去,實在乏人。君侯……”

邵勛突然間有種上當的感覺。

他看向王衍,瞪大眼睛。

王衍也看向他,面帶微笑。

片刻之後,邵勛釋然了,哈哈一笑,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說話算話,司徒勿憂。”

作為洛陽的地縛靈,幫洛陽就是幫自己,想通了也沒什麽。

匈奴的勢力壯大,對他也不是好事。能遏製一下,拖延人家崛起的時間,總比什麽都不做強。

而且,現在後方也算是比較穩固的了,出征沒什麽後顧之憂。

另者,趁機索取一批軍資消耗品,補充庫存,再為將士們討點錢糧賞賜,也是好的。

見邵勛這麽痛快地答應,王衍內心之中也比較滿意。

魯陽侯確實跋扈,但有事他是真上啊。

其實,天子、太傅也不約而同點了他的名,魯陽侯根本跑不掉。

只不過這事知道的人極少,王衍沒說,想提前看看邵勛的態度罷了。

結果讓他欣慰。

有些人,隻想拿好處,不想付出代價。

有些人,不想啃硬骨頭,隻想吃肉。

有些人,隻想別人送死,他躲在後面撿便宜。

這三類人,即便價值再大,處理起來再棘手,王衍也不想與他合作。

沒有擔當的人,關鍵時刻靠不住。

“何時出兵?”邵勛問道。

“最遲九月中。”

“休整了四個月,就又要出征。司徒沒覺得,國事越來越危急,戰事越來越頻繁了嗎?”

王衍沒回答這個問題,隻問道:“你需要什麽,自問老夫討要即可。我將你配屬至裴豫州帳下,免得多有掣肘。”

“好。”這個時候不能客氣,邵勛應下了。

“還有什麽需要老夫出面的?”王衍又問道。

“沒了。”邵勛說道:“司徒但盯著冬小麥播種之事即可,此為大事,不可馬虎。明年百姓活命,全仗此物。我家那些水碓,敞開給百姓磨面,不收錢。”

王衍聽了,即便臉皮再厚,私心再重,也不由得有些動容。

看著邵勛嚴肅的面容,他一瞬間甚至起了點自慚形穢的心思——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君侯所作所為,真是羞煞諸多人。”王衍嘆道。

邵勛哈哈一笑,道:“我一介軍戶,得升高位,從此錦衣玉食,享用諸般絕色美人,若不為百姓做點事,焉能心安?”

王衍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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