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勛收到地契時,恰好就在金谷園內。
這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以至於沒人敢要。
同時也是一筆龐大的財富,不知道多少人瞪著眼珠子盯著。
其實,如果有選擇的話,邵勛更願意把金谷園內那些裝潢考究的館舍、名貴的花木以及其他值錢的東西賣掉,他只要地就行了。
但這事也只能想想罷了。
“這些屋舍內,原本裝飾著許多珍珠、瑪瑙、琥珀、犀角、象牙,如今卻不見了。”邵勛看著依山而建、高下錯落的亭臺樓閣,嘆道:“讓人進來吧。”
“諾。”陳有根立刻奔出大門,將送地契的人領了進來。
邵勛坐到了石墩之上,靜靜等著。
已經化凍的金谷水潺潺流淌過臺榭之間,時不時發出叮咚的聲響。
池塘之內,魚兒高高躍起,發出快活的“撲通”聲。
鳥兒嘰嘰喳喳,歡快地在枝頭跳來跳去,卻反襯得莊園更加幽靜。
腳下全是規整的青石板道路。
路兩側甚至修建了石質欄桿,雕刻了許多栩栩如生的動物。
石崇爾母婢,真是奢侈啊!
“羊茗參見將軍。”沒過多久,便有一位弱冠之齡的年輕人躬身行禮。
“汝姓羊,可是羊氏族人?”邵勛問道。
“遠宗羊氏子,讓將軍見笑了。”羊茗回道。
“所來何事?”
“為將軍奉上金谷園地契。”
邵勛沉默片刻。
其實他早就知道對方是來送地契的了,因為人家在山門外就表明了來意。
想了這麽久,他已經下定了決心:拿下此園又如何?
石超來的時候,直接住了進去。
上官巳若能在洛陽穩住陣腳,也不會放過金谷園。
我老邵是洛陽大軍頭,自動被人貼上“貪橫”的標簽,不玩點霸佔田地、強搶民女的把戲,那還算武夫麽?
羊茗察言觀色,見邵勛不說話,將地契交到陳有根手中,又退後兩步,躬身一禮。
陳有根將地契遞到邵勛手中。
邵勛粗粗一看,收了起來,又問道:“皇后遣你來,可有話要說?”
羊茗為難地看了陳有根一眼。
“徑直說吧,此乃我心腹,凡事不避。”邵勛說道。
“東平王楙遣使入京,密見天子,哭訴半日,言東海王不法事……”羊茗說完,然後抬眼看向邵勛。
“繼續啊。”邵勛催道。
“使者還提及,徐州幕府之中,多有僚佐暗通東海王,為其說項。”羊茗繼續說道:“東平王憂懼不已,請朝廷為其做主。”
邵勛閉眼假寐,默默思考。
朝廷做主?朝廷做不了主。
站在天子的角度,他肯定不願意看到司馬越再領徐州。但如果有外部壓力呢?比如司馬越給糜晃下令,調動兵馬,威逼帝後。
誠然,這樣做有點難看,在談判還有可能的情況下,司馬越是不會真的撕破臉的。
但邵勛懷疑他已經失去了耐心,司馬楙現在也只是在垂死掙扎,下意識求救罷了。
他拖不了多久了。
“使者有沒有說東平王會怎麽做?”邵勛問道。
“沒有。”羊茗搖了搖頭,道:“但東平王最近逐退了兩名幕僚,又在下邳嚴查奸細,想必不會心甘情願讓出徐州。”
邵勛微微頷首。
割據一方的方伯,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交出地盤?
如果羊茗說的話都是真的,那麽司馬越不動兵是不可能拿下徐州的。甚至於,他現在都沒法沿著驛道過境徐州,回來洛陽。
繞路不是不可以,但也太丟人了吧?
邵勛突然覺得司馬越也挺難的。手頭就幾千新兵,粗粗訓練了三四個月,如果和司馬楙正面對打,怕是要再現一個大臉。
這就是八王之亂的勝利者?水分也太大了吧。
想當年,司馬乂可是調動數萬禁軍,與張方、陸機的三十萬軍隊血戰半年的。
這樣的人,還能勉強稱一聲權臣。
司馬越遠不如司馬乂矣。
邵勛想了想,覺得如果司馬楙不識相,司馬越最終還是會“搖人”,大軍壓境之下,司馬楙如果不想死,最終還是會屈服。
大概就這樣了。
“你走吧。”邵勛揮了揮手。
羊茗躬身退下。
看來,洛陽已經形成了一個新的風暴旋渦,很多人不願意看到司馬越回來啊。
那麽,我願意嗎?
邵勛的腦海中浮現出了裴妃的身影。
好像——我也不太願意看到司空回來。
殘雪化盡之後的洛陽郊野,已經有百姓在進行春播了。
策馬行至此處的邵勛特地停下來看了看。
去年秋收後沒種越冬小麥,這會春播種的是粟。
看來,小麥種植尚未大面積推廣開來,這個要到中晚唐時期了。就連初唐,北方還是以粟為主,雖然當時的小麥播種比例已經大大提升。
但只要嘗到了種植小麥的甜頭,老百姓就會停不下來。到了北宋時期,北方小麥種植已經非常普遍,完全壓倒了粟,成了主流農作物。
時代終究是往前發展的。
春秋時期,還存在著大面積的土地休耕現象,主要原因是土壤肥力不足。
到了魏晉時期,休耕已沒有春秋時期那麽頻繁了,一歲一耕的土地大大增加,甚至出現了少量兩年三熟製耕作的現象,可見此時的人們比起春秋時已經更懂得如何保持土壤肥力。
農業社會,以農為本。
或許,可以從這方面想想辦法。
打仗、種田,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邵師,和牛市那邊談妥了,欄裡的兩百余頭犍牛都歸我們。”毛二騎著一頭毛驢走了過來,高興地說道。
邵勛扭頭看向他,問道:“第一次談這麽大的買賣,如何?”
“手心裡全是汗。”毛二嘆道:“生怕被人騙了,還怕買貴了,一遍又一遍砍價,到最後差點被人打。”
“哈哈。”陳有根等人都笑了。
毛二亦笑。
他事先調查過,大概知道耕牛的價格,但第一次談這麽大的買賣,還是緊張到無以復加。明明談好一個價格了,又疑神疑鬼,覺得自己買貴了,於是繼續砍價。
一番唾沫橫飛後,好不容易談妥了一個更好的價格。結果又不自信了,覺得應該再砍砍價……
若非有教導隊的士卒陪著,毛二大概率要被人揍。
“花了多少錢?”邵勛問道。
“四匹絹一頭。”毛二回道。
“不錯了,我原以為要五匹呢。”邵勛說道。
耕牛的價格,不是一成不變的,事實上受到供求關系影響,波動極大。
唐代一頭耕牛,有的地方三千多錢,有的地方兩千多錢,最賤的時候甚至跌破兩千,最貴的時候漲破七千。
另外,在貴金屬貨幣嚴重不足的年代,很多時候采取的是實物交易。絹帛、糧食都可以拿來買牛,臨時估價就行。
這個交易體系是非常麻煩的。最簡單的,絹帛的價格差距極大。
同樣大小的絹,廉價的兩百余錢,貴的千余錢,有的堪稱奢侈品的絹價格更不得了。
著名產地的絹,在估價時還有溢價。不甚出名的產地,哪怕這匹絹的實際質量一樣好,也會賣不上價。
更別說,還有年份、款式等因素夾雜在內了——濕熱的南方,輕薄的絹更受歡迎,而在北方,這樣的絹會被認為用料不足,價格大跌。
裴妃給的絹,用料足,質量好,產地還是河內,雖然不是當地的一等品,但拿出來還是很受歡迎。
一頭犍牛四匹絹,對方絕對有得賺,不至於真要打毛二。
“毛二。”邵勛喊道。
“在。”
“接下來你就守在洛陽,負責采買耕牛、農具,錢花完後派人知會我。”
“諾。”
“錢總是不夠用……”邵勛有些無奈。
其實,背靠洛陽這座“大城市”很不錯了,因為這裡是很多商品的大型集散地。
城東吳蜀二主宅旁邊,就是著名的馬市。戰爭沒爆發之前,生意興隆,每天都有大量馬匹在交易。
牛市則在城南。
邵勛據守辟雍時,追擊潰敵還到過那裡。
去年正月戰爭結束後,洛陽大體和平。
從三四月份開始,附近的商人開始試探性來洛陽做買賣。
到了下半年,稍遠處的商人也來了,牛市、馬市、羊市也在那個時候重開,只不過比較冷清。
今年正月十五過後,許是信心恢復了,商業日趨活躍。
平心而論,洛陽縱有千般不好,商業方面是非常便利的。
兩百余頭耕牛,在外地短時間內很難采買到,因為人家就不存在這麽一個專業集散市場。需要耕牛時,要麽自己買小牛犢子馴養,要麽從認識的人那裡買,小農經濟,商業化程度低。
但在洛陽,牛市裡不但提供耕牛,還有拉車的牛——誰讓士人好這一口呢——別說牛了,拉車的羊都能給你在羊市裡整出一大群。
趁著洛陽還沒毀滅,抓緊享受它提供的種種服務吧,用一天少一天了。
給毛二交代完後,邵勛讓陳有根派一隊人去牛市取牛,然後帶往邵園,準備一起發往雲中塢。
同時派出信使至雲中塢,讓那邊準備糧豆、草料。長途跋涉之後的耕牛,掉膘掉得嚴重,得補一補才能乾活。
“邵師,要不要買馬?馬市那邊有人說,現在並州戰亂,市馬的商徒不敢過去,馬市沒多少馬了。如果現在不買,就只能再等幾個月,涼州那邊可能會有馬商送馬過來。”毛二提醒道。
“省省吧,也不看看兜裡有幾個錢。”邵勛笑道:“縱然五戶人共用一頭耕牛,我也需要六百頭。對了,還有農具要買,洛陽便宜些,但也要錢啊。裴——我弄來的錢還不夠呢。”
毛二有些垂頭喪氣。
作為東海一期學生兵中最有學習天賦的一員,毛二知道自己該向哪個方向發展。
邵師曾私下裡說過,不舍得派他上陣賣命,讓他好好學習。因此,他除了讀書識字、鉆研算術外,還分出一部分精力,學習如何做買賣、管人和物,自覺收獲頗多。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毛二已經算是他們這個集體的核心成員之一了。
越往後,他的重要性就越大,甚至超過很多銀槍軍軍官。
耕戰耕戰,耕才是根基啊。
把這個搞好了,任洛陽風雲變幻,他們這個小集體也能站穩腳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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