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級大酒店燈火通明,包間裡鋪著寶藍色地毯,墜著玉蘭花吊燈,人們圍坐在這裡喝著香檳,面前還有一個三層的大蛋糕。
“吳總,來切蛋糕。”有人殷勤地說,不過在座也就吳總的歲數最大,他上了年紀,滿頭銀發,看上去卻很親切,舉止充滿學者的風范。
事實上,這是當地一個小型的校友聚會,有心人組織起來,滿打滿算只有不到十個人出席,還有站在貴賓廳外不得其門而入的。這裡個個都是人中翹楚,拔出同列不知幾十年,舉手投足之間充滿著爆滿的能量。其中,簇擁的卻是一個中年人,看上去不過四十多歲,很是精乾,這是學校裡的副院長,有消息稱即將升為一把手,因此前途無量。
吳總雖然比其年紀大上一兩輪,在人們眼中卻是有利可圖,因為他是一個大公司的老板,業內也是數得上的角色。這是跨年齡的校友,卻各得其所。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包間裡的電視放著應景的歌曲,好像又回到幾十年前。
“來呀,再喝一杯。”
“不行,喝不了啦。”吳總慨然搖搖頭,“年輕人能喝,你們多喝點。孫教授,就看你的了。”
年輕有為的孫院長謹慎地微笑著,他是一個排上號的人,做事非常謹慎,既然正在上升期,就要格外留意,如果不是因為有人牽線,說是校友聚會,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出來吃飯的。孫教授出身於全國數一數二的名門學府,當時很吃了一點苦頭,所以眼下的一切都是他應得的。寒窗苦讀,就為了做些事情。現在,既然吳總是其不折不扣的校友,雖然大出一兩輪,他也是很尊敬對方。
“來,少喝酒,多吃點菜。”他指指面前一大盤泡椒肚片,“很不錯,泡椒釀的進味。”
“當年,學一食堂的肘子肉和泡椒肚片可是一絕。”吳總充滿感情地說,“不知你們後來有沒有吃到過。”
“肘子肉可以,幾塊錢一大份,但泡椒肚片卻沒有。”
“這是小炒,學一食堂哪會有?只有去旁邊的那家——名字記不起來了,可以炒個菜,冬天還有鍋子。”
他們在那裡熱火朝天地回憶著跨時間的學校食堂,吳總身旁的一個中年女士親切地笑著,不露聲色。旁人稱其為楊總,年紀大約五十多歲,穿得很莊重而且有錢,塗著濃濃的唇膏,看上去倒是很提氣色。這倒不是校友中的一員,而是吳總的得力手下,公司的副總裁,極其善於做生意。這次吳總帶著出來吃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要讓其和這些人打個照面,混個臉熟,以後好把生意再伸展一些。
“喝點花茶吧,清火的。”楊總極其自然地叫來服務員,又加了點花茶。膀子上碩大的鐲子發出暗沉的光。服務員對其印象很好,點菜舍得用錢,飲料也不打一點折扣。又拿起來給孫教授的杯中添了點茶。
孫教授端著茶杯,心想,這不會是老吳的太太吧。他之前並沒有見過老吳的太太,也沒有聽說過,這還是第一次吃飯,不過對老吳倒是一直都有耳聞,也是系裡的傑出人才,幾十年出了幾個是數得著的。想到這裡,又暗自否定,如果是的話,一上來就會介紹,“這是老吳的夫人”,可是沒有。
此刻,他的面前放著一盤粉蒸肉,五香粉十分進味,周圍有一圈饅頭片;還有泡椒肚片,爆炒鱔魚。全部是按照自己的口味來的,
可見對方是多麽地妥帖尊重。並沒有半點禮物,說實話,真要是有超過一百塊的,他也不敢收,這是事實,和肉眼可見的前途相比,區區一點厚禮並不構成半點吸引力。但在點菜上卻是大做文章,這是家鄉的風味,他不能抗拒。 正在此時,吳總的手機響起。
“糟糕,太太來查崗了。”楊總幽默地說,旁人會心一笑。
“我們吳總德高望重,不會是妻管嚴吧。”
“那倒不是。”吳總的臉上有些不好意思,看著這些後起之輩,如同猴子猴孫般充滿活力,他不知哪裡想到的這個比喻。“我愛人沒有帶鑰匙。”
“什麽?還有出門不帶鑰匙的嗎?”有人驚訝地說。“想必是衣來伸手,養尊處優的很。”
“哪有,她出去看喜歡的運動員打比賽,早上出門太興奮,丟三落四,沒有帶常用的小包。”吳總如同長輩般喋喋不休,接下來花了很長時間講述她是如何喜歡那個運動員,還想挑染一點頭髮,還好被自己及時製止住。
孫教授聽著,無關己身,倒是自在地夾著幾筷子菜,爆炒鱔片實在很對他的路,每一塊的火候都是如此到位,爆炒的青椒、柿子椒、紅油辣子,還有木耳和鱔魚片——他又加了一碗飯。
邊吃邊想,這個女人不會很年輕吧。如果又想挑染點頭髮,又喜歡看運動員打比賽。但也很難說,有很多中老年人也喜歡看比賽,不能一概而論,但有誰會染一撮頭髮呢?如果真是很年輕,也不稀奇,在這方面,他比較有見識,看到過的事情有點多,足夠讓他不大驚小怪,而是雲淡風輕地看著一切。
女人,最好的年齡是在三十多歲,對有些人來說。有一些花期在二十多歲,會褪色地更快些。因此,如果吳太太的年齡是三十多,或四十多,他一點都不會感到稀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面前又是看上去老成持重的老吳,事業有成,一舉一動讓人尊重的很。
他又吃了兩筷子鱔魚,吳總注意到這個細節,看了楊總一眼。楊總心領神會,讓服務員等一會再打包一份。
這不需要幾個錢,卻讓人倍感家常。孫教授也心領著這一切。他每天在學校食堂吃飯,有的是發放的飯卡,但碰到自己的菜卻是難能可貴的。明天就是周末,拿回去在微波爐裡轉一轉,又可以大快朵頤。至於這個人情,下次他絕不介意再請老吳吃飯。
“It's my cup of tea(這是我的茶)”。他在心裡暗暗地想。
很快,服務員把裝好的爆炒鱔片拿了上來,深色的飯盒,外邊還有一個質量上乘的手提袋。孫教授和老吳客氣著,“這怎麽好意思呢?”
“這才幾個錢。”老吳灑脫地說,“情義無價。下次我去學校,你請我吃一次不就行了?”他輕描淡寫又老道地說。
正在這時,包間的門打開,服務員引著一位端莊的女士走了進來。她的年齡不好說,女人在某一個年齡段,可以說是三十多歲,也可以是四十多歲,但憑狀態。好在這是一個氣質穩妥的,因此即使是四十多歲,也不會有半點褪色。她穿著湖綠色的襯衣,端莊的中裙,看起來是一個職業女性,好像隨時可以出門上班、加班的打扮。
孫教授和她打了個照面,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他喃喃自語。
“我太太,岸芷,王岸芷。”老吳終於不好意思起來,對方的年齡比他小個一兩輪。“她沒有挑染頭髮,對不對?”
這是在試圖緩和逐漸尷尬起來的氣氛。
一時之間沒有人搭話,王岸芷裝作沒有聽到,冷著臉。她的確相當不善於搭訕或是應答。咖啡色的中裙上有著兩個兜,氣質絕頂端莊冷漠,絕對不像是會不帶鑰匙出門的人,而且這身穿著與其說是去看比賽,還不如說是出席專業會議。
她當然不會染發。昔日的王岸芷嚴格要求自己,雞鳴起舞,案上有著大大小小的書本。她是絕對不會染頭髮的,就那麽一說而已。不過到明年,她倒是不介意嘗試著染一個清冷的栗子色。
剛才進來的時候,她並沒有環顧四周,畢竟不是個演員,入場時並不需要左顧右盼,因此她就沒注意到老吳在和誰吃飯。至於鑰匙,完全是因為看比賽太激動,這還是她這些年來第一次去現場看比賽。穿衣就更是小菜一碟,怎麽穿都可以,全憑興趣。
但現在不同,她感到旁邊有個人在盯著自己看,毫不忌憚。是誰這麽大膽。
平日裡被盯著看的情況也有,但今天她喜歡的運動員贏了球, 讓人精神更加振奮,她並不願多做計較,只是緩緩轉過來——但這一轉不要緊,現在她定睛一看。
“熟人,原來是熟人。”
岸芷的臉比進來時更要冷漠一點,她終於還是裝作沒有看到。
“快,和孫教授打個招呼。”老吳有耐心地說,好像個長輩。他對岸芷冷漠的氣質向來采取容忍的態度,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但面前的孫教授卻是另有所用,意義很大,是近年首屈一指的當紅炸子雞,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夫人失禮於人。
岸芷裝作沒有聽到,她拿了鑰匙,隨意地裝在兜裡。
“不要緊,不要緊。”孫教授自言自語。“她不總是這個態度?”
老吳楞了一下,這卻是話裡有話。但他很是老道,在場有幾個人,不可能詢問,不然還很難說拂的是誰的面子。
岸芷卻是心裡一動,她去角落裡拿了兩個香檳酒杯。
“來,孫教授?我敬您一杯。”她仰頭一飲而盡,“祝您前途似錦,不可限量。”
對方端著酒杯,一動不動。
楊總看出些端倪,把酒杯輕輕地接了過去。“孫教授今晚和吳總喝了很多,代飲這杯,不要見怪呀。”
客隨主便,大家無拘無束地笑著,席間的氣氛總算沒有受影響。有人在想,這可真是個冷美人;還有人心中感歎著老吳的運氣。
孫教授站在那裡,看著對方遠去的身影,湖綠色的襯衣,上邊淡淡地畫著風信子;咖啡色的中裙倍現端莊窈窕。
“這才是我的茶。”他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