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盡力了。”我倒在黃沙之上,粗重的呼吸在面甲內側染上霧氣。
而瓦沙克大師在我周身緩緩行走,沙塵因為我倒地的衝擊和他的步伐漫天揚起。讓閃耀的流明燈光成為朦朧的灰黃色太陽。
像一顆垂死的恆星,我不合時宜地想。
“你為什麽輸?”瓦沙克大師問道。我有些驚訝,他的話語平靜而遙遠,不像平時那般充溢著憤怒。
“我太年輕,太生疏。”我答道,“不懂得揚長避短,讓你抓到了我的破綻。”
我的導師一時間沒有說話,我看著他沉默地搖頭,隔著黃沙的幕簾,一切都只是模糊的剪影,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死亡面具從未如此黯淡過。
“不。”瓦沙克大師緩緩地說,“你很聰明,很有天份,或許是我見過的戰士裡最有天分的……原鑄星際戰士,領主指揮官真是搞了些大事。”他不易察覺的冷哼了一聲,“比原先的星際戰士強大?毫無疑問。問題在於……你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
我單手撐著自己從沙地上站起,他踱步到我身後。
“最初,在多恩聖殿之前,我問過你一個問題,你冷嗎?”他再次開口,問的卻與前文完全不相乾,“那並非一個字面上的問題,‘縱使深寒徹骨,然信仰之火將驅散嚴冬’——”
“——《西吉斯蒙德沉思錄》,第五章,第二節。”我接道,“我記得我的日常功課。”
“所以你明白這個問題的意思。”他點點頭,“我不會否認永恆遠征號的艙室滴水成冰,這樣的設計本就是為了考驗修士的信仰。信仰愈堅,則愈不會為寒冷所動。”
“而你當時告訴我你覺得很冷。”
我沉默片刻:“我現在依然感覺如此。”
我還想多說點什麽,瓦沙克大師舉起手,阻止了我進一步說話。
“安靜。”他說,“我知道你的疑慮從何而來,也知道你的信仰動搖不已。審判官拉克希爾的滅絕令並不合理,是的,這不對,甚至不該存在。但這並非你信仰動搖的理由。”他花了一段時間思考話語,“你知道在我看來,你的猶疑意味著什麽嗎?傲慢,極度的傲慢。你站在艦橋上俯視著世界,哀歎著生命不當被耗費於此。”
“這不對嗎?”
“你無權裁決生命。”瓦沙克大師低吼道,斬釘截鐵,“你像一個站在山巔的君王,看著你的戰士在山腳下激戰,血流漂杵,哀歎戰爭之殘酷。但你不是統治者,你無權統治,你無權站在山巔。”
我張開了嘴,我很少認為瓦沙克大師所言有問題,但這不對,這肯定……
“告訴我。”瓦沙克大師打斷了我說話的意圖,他指向我手腕上纏繞的鐵鏈,“我們為什麽在手腕上纏繞鐵鏈?”
“這是傳統。”
這個回答並不讓瓦沙克大師滿意,他無聲地搖頭,聲音低沉而遲緩。
“萬事萬物皆有其淵源。”瓦沙克大師緩緩說道,“傳統亦是如此。在古老的軍團時代,黑色聖堂存在之前。彼時還是帝國之拳一連長的西吉斯蒙德曾於軍團之間的競技場上活躍。那是戰士間交流感情和戰技的場所,戰鬥兄弟結成圓環,將決鬥之人圍在中間,一切的問題都會於刀劍之中消解——紛爭,矛盾,或是技藝切磋,兄弟玩耍。在那裡,當他們進行一場多人之間的對決時,彼此並肩的戰友會以鐵鏈將彼此相連,意味著二者之間永不分割。”
他一把抓起自己手腕間的鐵鏈。
將鐵鎖舉到我眼前。 “這就是你為何在此。”他嘶啞地說,“兄弟,戰友。而不是將軍和國王。你並不站在山巔之上,你站在山腳下,和你的兄弟彼此相連,你是一個士兵,我們都是。”
“一個士兵為何心懷信仰?”瓦沙克大師繼續說道,“你身在戰場之間,跋涉在你自己和戰友的鮮血之中,方才於你並肩的兄弟倒地不起,而你看著異端的異形在你眼前,他們手上沾滿你兄弟的鮮血。你會有什麽感覺?”
“我會想殺了他。”我輕聲說,“我會想為我兄弟復仇。”
“沒錯,復仇,沒錯!”瓦沙克大師拍打我的肩膀,“這就是信仰的意義。你沒有站在山巔,你看不到世界的死亡,看不到族群的消亡。世界很簡單,你就在戰場上,你的兄弟橫死異端之手,而你要為他復仇,而帝皇賜予你力量為他復仇!”
我能感覺到憤怒了,他鏗鏘的言語在圓環的穹頂下回蕩,帶著多年戰鬥積攢下的不屈與仇恨。
“這就是一個士兵的信仰。”瓦沙克大師將鐵鏈攥得喀啦作響,“告訴我,你為何心懷信仰?”
我沒有回答。
“你為何而戰?是什麽讓你成為一個星際戰士?是什麽讓你挺身而出?與凡人最可怖的噩夢對敵?”
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從未想過挺身而出。”我答道,“我從未想過直面那些噩夢。”
“那你為何在此?”瓦沙克大師的雙眼中搖曳著光明。
“為了……”我思考著,“因為人類群星為叛逆者之偏駁與異端之暴虐所困——”
“——《聖言錄》,二十五章第十七節。”瓦沙克大師問道, 他直視我的雙眼,“說下去,為了什麽?”
“——然而那些以博愛和善良之名,引領弱小者穿越深空的勇士,必將得到帝皇之庇佑。”我背完了整段言語,“這就是為何在此。為了那些不若我們強大之人,為了那些無緣站在這裡之人。”
漫長的沉默。瓦沙克大師緩緩頷首。
“站起來。”他說,“拿起你的武器。”
……
我回到了現實,我的雙膝跪倒在地,鎧甲在碰撞下微微形變,裝甲之間的縫隙在觸地的衝擊之間合攏。塵埃和煙灰自甲縫間綻開,如同朦朧的霾。
下一刻,略微形變的甲板因驟然失去的壓力複原,甲縫再次恢復原狀。我在刹那間再度起身,發力頂開頭頂的權杖,右手伸向插進地面的大劍。
斬首大劍開始揮舞,如同自己擁有了生命,指引著我的雙手,掀起暴烈的弧光。金鐵再度轟鳴,但是攻守易勢。巨劍反覆蕩開日蝕般的劍圈,一劍,又一劍,每一劍都重若千鈞,每一劍都行雲流水。世界如此簡單,沒有思考,沒有選擇,沒有燃燒的世界和滅世的天火,唯有自己和自己手上的劍,揮舞,再次揮舞,不要停下,一直揮舞。
我揮劍縱劈,西吉斯蒙德舞下裁決,劍刃化作流光,但已無人繼續與之交鋒。瓦沙克大師收回了權杖,凝視著當頭斬下的劍鋒。
這個舉動讓我驟然驚醒。最後一刻,我意識到了我在做些什麽。理性再度回歸,斬首的劍鋒停在瓦沙克大師的額頭。相差毫厘。
“你冷嗎?”瓦沙克大師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