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早上天還是有點涼。楊老漢天不亮就起床,摸黑洗了臉,套上的確良汗衫。拎著昨晚準備好的草籠,他準備給老牛弄點青草,加個餐。草籠裡面放著磨好的鏟頭和一把鐮刀,扛著楊木杆出門了。剛出門就遇到立民老夥計,給了他一根紙煙,兩個人抽著紙煙,相跟著向東頭地裡走去。
到了地頭天還沒完全亮,楊老漢挑了一把比較舊的鏟頭裝在楊木杆上,在地頭石頭水槽上磕了兩下,準備停當,蹲在地頭,又拿出來一根紙煙點上。楊老漢撫摸了一下豐健壯的麥稈,瞬間心情愉悅。又彎腰量了一下麥田中套種的花生苗,已經長到一扎長,鮮嫩的葉子軟得像棉紗,很討人愛。
就像翻書頁一樣,晨光一霎之間,鋪滿了這片土地。楊老漢像觸電一樣站起來,瞬間身上有了一股子勁兒,把煙頭在鞋底撚滅,剩下的半支夾在耳朵上。他昨天就在中間一行做好標記,幾步就走過去。他把鏟頭貼在地面,胳膊肘夾著楊木杆,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抹勻了,上半身向前微微弓著,左手在前右手在後,不緊不松抓住楊木杆。鏟頭往前推半步,往後退一掌,小心翼翼地躲著嬌嫩的花生苗,使勻了勁兒往前鏟。鋒利的刀片割過麥稈的聲音清脆悅耳,楊老漢心情也愉悅。
“爹,你啥時候來的麽?”
俊河拎著茶壺茶杯,扛著兩根楊木杆,會會抱著小楊柳,相跟著來了。楊老漢已經鏟了三個來回,他感覺身上越來越有勁兒了。
“珂珂念書去了?”
“啊,跟我們一塊出門的。”
“把碎女子安頓到樹底下,讓她多睡一會兒。”
會會把一條編織袋鋪在樹蔭下面,又鋪上床單,把小楊柳放在上面。那邊俊河已經裝好了兩杆鏟頭,啐一口唾沫,抓起楊木杆往前推。不多時,天漸漸熱起來,小楊柳被隔壁的小男孩叫醒來,兩個人在地頭追逐嬉戲。
楊老漢脫了汗衫坐在地頭歇息,招呼隔壁老夥計一起喝杯茶。
“會會,你帶著娃娃回去做飯麽。”
“爹,還早,我再鏟兩個來回麽。”
“你回麽,給咱熬碗大米稀飯,熬勻了喝起來香,喝了舒服。”
“對,那我給咱回去做。”
會會收拾了地頭的床單,牽著小楊柳回去了。陸陸續續,各家都有一個婆娘,或老或少,引著嬉戲的娃娃回家做飯了。
麥子一行一行倒下,人臉上的汗一行一行的流。唐詩有雲,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是啊,這時候每個人都期盼著天天都這樣,就怕老天爺不長眼,一場白雨,這一年的收成就毀了。
約麽時間差不多了,楊老漢把楊木杆靠在地頭的老楊樹上,拎著草籠去地頭坡上。
“爹,你弄啥去?”
“我給牛割些草。”
“啊,那你去。”
喂了一輩子牛,什麽時節喂什麽草,楊老漢最清楚。這時節,稗草正鮮嫩,還沒有長出來老筋,狗尾巴草剛抽穗,枝葉鮮嫩,灰灰草長出了脆脆的莖稈,牛都喜歡吃。楊老漢彎腰抓住一叢野草莖稈,鐮刀刃離地一尺輕輕一劃,一把草就到手了。一米長半米寬的元寶一樣的草籠,一會兒就裝滿踩實了。他把鐮刀別進草籠,拎到地頭,楊木杆穿過籠把兒,一使勁就扛上肩頭。
“俊河,回去吃飯麽。”
“爹,你先回去,我再鏟一會。”
“能行,你等會兒趕緊回來。
” 一到家,楊老漢顧不得洗臉,先去草房把鍘刀搬出來,擺在草房門口,把草籠裡面的草抽出來整理一下,擺在鍘刀旁邊。
“會會,你跟爹把這點草鍘了。”
“來了。”會會把蜂窩煤爐風口封住,趕緊過來。
楊老漢扶一把草,會會按鍘刀,一聲聲清脆的聲音,青草被切成一寸長的小段。瞬間,滿院子青草香味,臥在旁邊牛圈裡的老牛也站起來,衝這邊哞叫。
“叫啥呢,都是你的。”
不一會兒,鍘刀上邊就堆起來小山一樣的草堆。楊老漢捏著一把乾麥秸,把鍘刀刃認認真真地擦了一遍。撿了滿滿一筐鮮草倒進牛槽,老牛趕緊埋頭吞咽。楊老頭拉著牛鼻環,掰開牛嘴,看了一眼牙齒,心裡盤算著,這頭牛歲數大了,力氣缺了點,明年生的牛崽,自己好好馴馴,把這頭老牛賣了。
“爹,你都弄完了?”快十一點了俊河才回來。
“嗯,趕緊洗手吃飯,吃完飯咱倆把後場地收拾一下。”
“嗯,後場裡大部分都好著呢,就邊邊沿沿有點草,收拾一下就行了。”
俊河舀了半盆涼水,放在水甕旁邊的錘布石上,脫了背心,捧了兩手水洗把臉,又把毛巾浸濕,前胸後背擦了一遍,涼水激了他一個冷顫,又毛巾擰乾,把前胸後背擦乾。卷起褲腿,端著水去後院韭菜地,把洗臉水澆在腿上。
楊楠珂剛好放學回來,爸爸又端了一盆涼水,扒了他的衣服,拎著他的胳膊往身上撩涼水,他感覺又冰又癢,想掙脫爸爸,爺爺和媽媽看著他的囧樣大笑。
“吃飯了。”會會已經在灶房門口的瓜棚下面擺好桌子,桌子上放了五碗米湯,一籃子雪白飽滿的饃饃,一盤炒土豆絲,一盤西紅柿炒西葫蘆,一盤涼拌黃瓜。正端著一個黃色的搪瓷盆,裡面是紅亮的油潑辣子。
楊老漢洗了把臉,擦乾淨,端著水煙壺坐到飯桌旁。拿起一個饃饃,掰開,先鋪上一層油潑辣子,再夾兩筷子土豆絲,吃一口饃饃喝一口米湯,一家人安靜的吃飯。
吃完飯,楊楠珂背著小褥子去學校了,小楊柳躺在躺椅上數頭頂的葫蘆,會會收拾碗筷,楊老漢坐在椅子上,往煙鍋裡面撚了煙絲,俊河趕緊點著火柴引著火紙遞上去,用余火點著一根紙煙,自己吸。
會會在灶房收拾碗筷,朝門口喊:“爹,下午想吃啥?”
“弄碗燃面吃麽,今下午吃飯早點,早點去地裡乾活。”
“能行。”
“爹,你聽說了麽?昨晚上郭家莊羊叫偷了。”俊河泡了一壺釅茶,給兩個人倒上。
“郭家莊子育羊的,就那幾家麽。”
“就南北巷子最北頭那家。”
“呀,那家養了上百頭羊呢。怎能叫偷了麽?”
“這事出得奇怪,誰都想不到。昨晚半夜,有人在他後牆掏了個窟窿,洞不大,貼著地面半米高,把羊偷完了。”
“那麽大動靜都沒人聽見?”
“這幾天不是都開始收麥麽,乾一整天活,晚上人乏的,睡得死。連狗叫沒叫喚都沒人知道。賊娃子技術高,把磚牆摳出來一個洞,把車倒到離牆有一截,放了個木板,鑽到羊圈把羊全趕上車。”
“呀,還能出這事,你聽誰說的。”
“我公林叔,剛才回來一路我倆相跟著,他家秀花嫁到那巷子裡,這幾天坐月子,他早上送雞蛋去,看到那家人在哭喊,他過去問了,那家老漢早上起來準備放羊去,到羊圈一看,都空了,一家人哭得怨天怨地,警察都來了。”
“一百多隻羊,一晚上就沒有了。”
“是麽,大的小的,一共一百二十多隻羊呢。”
“哎,晚上睡覺靈醒點,最近都忙,賊娃子就這時候弄事哩,屋裡牲口得看好了。”
“就是的。”
“知不知道哪兒人偷的?”
“這誰知道麽?屋裡人沒聽見,肯定是開汽車來的,汽車聲音小,還跑得快,估計早都跑遠了。”
“肯定有本地人,不然誰知道那家情況麽。”
“是麽,肯定有本地人跟外地人一塊弄的這事。那村裡好幾家育羊的,就那家後牆是用沙土抹的磚縫,其他都是土夯的牆,不好掏洞。”
“是麽,土牆不好挖。是這,朝北家狗剛下了一窩狗娃,你給打個招呼,給咱留一個。”
“能行。爹,我再給你添點水。”
“不喝了,趕緊把後場地收拾了。”
“走麽。”
後場地有一百多平方,上面鋪了一層黏土, 年年碾麥子,已經壓得很瓷實了。場地幾乎不長草,只有邊邊角角還會有野草蔓延過來。楊老漢為了不破壞地面,蹲在場邊,用小鏟子把荊棘和螞蚱菜貼著地面鏟下來,掃到一邊。俊河拎開一桶水,均勻地撒在場面,等水滲下去,用大笤帚貼著地面輕輕掃一遍。
“爹,吃飯咧。”才兩點半,會會就把飯做好了。
“好。”楊老漢從躺椅上起來,去灶房端面。他最喜歡吃燃面,口味別人難掌握,味道得他自己調。
會會特意多揉了點面,一半切寬的,中午吃燃面。一半切細的,準備吃完飯煮熟了過涼水,再拌上熟油做涼面,等晚上乾活回來吃。
楊老漢坐在瓜棚下面,拌好了面條,扒了半頭蒜,先喝一口熱面湯漱漱口,嘴裡瞬間恢復了味道。夾一筷子面條,咬半瓣蒜,口腔又辣又香,吃得過癮。
關中人,喜歡吃秦椒,這種辣椒屬於這裡的特色品種,香味足但是辣味淡。種的時候,植株有將近一米高,辣椒從枝頭密密麻麻垂下來,有一扎長,又細又長,像一根根鋼筆。還沒紅的時候,摘下來沾鹽吃,又鮮又辣,或者和蔥白炒熟了,夾熱饃拌面都好吃。等完全紅透了,摘下來曬乾,穿成串掛在屋簷下。需要的時候,擼一捧暴曬半天,在杵臼裡面杵成碎末,放在搪瓷盆裡,加兩杓芝麻,把油燒熱澆在辣椒面上面,香氣撲鼻。關中人吃麵,看著辣椒紅亮,還得靠生蒜提味才行。
不多時,楊老漢便吃完了一整碗面,喝了半碗面湯。把躺椅靠背扶直,吸一口水煙,渾身舒坦。